9.小郎將(四)
關道上遠遠行來一騎,揚起紛紛煙塵。
待此人近了城門,守城的兵士紛紛退開,行禮道:“是左軍將軍回城了!”
此人正是得了江父家書后,從鶴望原匆匆趕回不破關城的江亭風。他二十又八,生得人高馬大、身材結實,英武的面孔透著古戰場的遒勁砥礪。一路行來,皆抿著唇,神色肅殺,不見有分毫的松動。姑娘家見了,都被他的渾身兇悍給嚇跑了。
聽聞妹妹與謝寧的事后,他便打算回關城了。
他不擅交際,但凡有和“打交道”沾邊的活兒,皆要先詢問褚蓉,讓褚蓉出謀劃策。
褚蓉不待在軍營,平時就在鶴望原附近的村寨里住。得了空,就給江亭風送送自釀的好酒。每一回她來軍營送東西,軍士都在心底暗暗支吾一聲:“未來的左軍夫人,又來犒勞自家男人了。”
這回,江亭風便率先問了問褚蓉。
江亭風:“你前一次回關城去,聽說謝寧和妹妹的事兒了嗎?”
褚蓉修著圓潤的指甲蓋兒,道:“聽說了。心心說她心有所屬,不想嫁謝寧。那謝寧又是個慣兩面三刀的人,嫌棄你妹妹是個武將。”
江亭風蹙眉:“爹在信中說,謝寧為人知禮,是不可多得的佳婿。”
褚蓉悠悠道:“你不信我看人的眼光?”
江亭風:……
江亭風:……
江亭風:……
褚蓉見他沉默這么久,又笑得冶艷:“你信不信我的眼光?”
江亭風匆匆點頭九下,道:“我信。”
褚蓉拍了下桌,說:“心心親口所說,那謝家母子嫌棄她穿一身男裝,要她日后不得從武,做個悶在家里的少夫人。若有不從,便退婚伺候。可折騰了這么久,仍不見那謝寧來退婚,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江亭風道:“我知道了。”
未多久,他就牽了馬,獨自回關城來了。到了江家門口,江父聽聞馬蹄聲便匆匆出來迎接。看到一身盔甲、戎裝光偉的長子回來了,江父激動得眼淚水兒都要流出來。
江父心道:看到如今軍功赫赫、在霍大將軍面前十分得力的長子,便如看到了少年時從軍策馬的自己啊!
“亭風,你可算回來了!”江父的眼淚不值錢,下一瞬便老淚縱橫。他掏出塊自縫的手帕擦眼淚,一邊不忘張望著江亭風身后,問道,“褚蓉呢?沒跟你一道回來?”
江亭風:“沒有一道回來。”
江父:“你這就不像話了!褚蓉去鶴望原,那是去照顧你的。你回關城,不帶上她,算什么事?”
江亭風道:“這個時辰,她還沒起身。”
江父痛心疾首:“哎喲,你還知道她起沒起身了?你啥時候上門求親?”
江亭風答得一臉認真:“匈奴未滅,何以為家?”
江父的臉抽了抽,道,“那你也別耽擱著人家姑娘,她也要嫁人的。你不肯娶,就讓給別人。”
江亭風:……
江亭風:“不行。”
江父微怒:“既然你不讓別人娶她,那你還不趕緊娶了!”
江亭風又重復:“匈奴未滅,何以為家?”
江父大怒,拍了拍門板,喝道:“好你個臭小子,沒心沒肺薄情冷酷!自己不肯娶,還要拖著別人一個好姑娘!”
江亭風:“……”
江亭風說不過自己的父親。
他與褚蓉間的事,原本就不是這兩三句話可以說清的。他總覺得他日大燕國卷土重來,自己便會戰死沙場。若是娶了褚蓉,他便不僅僅是一個將軍,更是一個丈夫了。國為第一,他怕生死當前,會顧不得褚蓉。
可要褚蓉嫁給別人,他卻是不答應的。他尚且找不到任何一個男子,會待他比褚蓉更好,所以褚蓉還不能嫁給別人。如果有這樣的男人出現了,他當然會送褚蓉出嫁。
江父被長子氣得心口疼,揮揮手,道:“行了,我也不惦記你的親事了,先想辦法把心心的事兒給解決了吧。”
江亭風答:“兒子定不辱命。”
說罷,他問了謝家別苑所在,便離開了。他先到同僚趙祥處,借了一小隊人馬,然后便帶著這支威風凜凜的隊伍,往謝家別苑去了。
江父在心里念叨:希望江亭風能說服他妹妹,別任性了!
此時的謝家別苑里,也是一陣鶯聲燕語的熱鬧。三四個窈窕纖細的姑娘,或抱琴、或垂頭,嬌嬌艷艷地站在謝夫人面前。謝寧則青著臉色,瞪著這幾個女人。
謝夫人語重心長道:“寧兒啊,那江月心娶就娶了,萬萬不能寵。她這么粗野,是不配當正室夫人的。隔兩年再找個由頭休了,讓你表妹嫁進來便成。她若生不出兒子,就是陛下也不會多說兩句。”說罷,謝夫人又一臉欣慰地轉向那幾個姑娘,介紹道,“這幾個女子都是清清白白的,你先挑好了,待那江女過了門,娘便做主為你抬了姨娘。”
這幾個女子出身都好,且又聽話。有她們替謝寧開枝散葉,那是再好不過了。現在先養著,日后再抬進門,也好讓謝寧熟悉熟悉。
謝寧卻是有些惱,喝道:“娘,我連個正經差事都沒著落,哪有閑心思折騰這些?要是讓陛下知道我來不破關買了幾個女子回家,豈不是討人嫌?”
他來不破關,是為了留下足傳千古的名句,好弄一個人人稱道的名聲,在陛下面前獻詩,不是為了納妾而來的!
正說著話,卻聽到門外有人高聲喝道:“謝寧可在?”
謝寧納悶了一下,便帶著幾個小廝出門去看。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卻嚇了一跳——一出門,一柄槍便橫到了他喉前,江亭風木著臉,騎在馬上,冷聲道:“退婚。”
江亭風身后還帶著一隊兵,端的是威風八面。那銀亮的槍尖就在謝寧喉前徘徊,令謝寧額上冷汗一片。
謝夫人出來看到這幅場景,直接軟了腿,尖叫起來。
“你你你你做什么!”謝寧抖著嘴唇,強打勇氣,“你可知本公子是誰?京城鼎鼎有名的謝家……”
“我不管你是誰。”江亭風微揚下巴,道,“你若不解除與我妹妹的婚約,日后,就別想從不破關離開。”
他說話的聲音毫無起伏,極為可怕,透著肅殺之意。謝夫人幾時見過這陣仗?頓時哭鬧了起來:“還有沒有王法了!這樣欺負我謝家……”幾個小廝、護衛面面相覷,顧忌著謝寧的喉嚨,誰也不敢上去動手。
謝寧聽聞“妹妹”一詞,知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左軍將軍江亭風了。他強撐著,冷笑道:“江亭風,你不過是裝裝樣子,豈敢真的動手?我便是拖著那江月心不退婚,你又能如何?”
他雖萬般瞧不上那江月心,可為了爭一口氣,他現在還非娶不可了!文人傲骨,豈可折煞?
這樣想著,謝寧竟將脖子送得更前了一點,嚇得謝夫人尖叫起來:“兒……兒啊!”
江亭風微蹙眉心,卻是毫不客氣,手一揚,將槍尖挽出個漂亮花樣,下一瞬便朝著謝寧喉間刺去。他心里有數,不會傷到謝寧,可那在空中電光花火著飛過的槍尖著實是嚇人,讓前一刻還故作傲然的謝寧下一秒就嚇得魂飛魄散。
——這槍……這槍,是來真的!
“我退!我退!我退!”謝寧忙不迭大喊道,“我和江月心解除婚約還不成嗎!”聲音幾乎要哭了起來。
江亭風點了點頭,慢慢收回了槍。
就在此時,異動突生!
謝家別苑附近的一座宅邸里,忽而翻出了六七個形色詭譎的男子,匆匆四散奔逃。江亭風聽這幾個男子對話間口音,立時知道有貓膩,喝道:“那幾個是大燕人!抓起來!”
這幾個大燕人原本藏身于謝家別苑附近的宅邸中。平常有人供糧送水,白日又藏匿行蹤,半月來皆是相安無事。可今日,一切卻變了模樣——那大名鼎鼎的左軍將軍江亭風,竟然帶了兵親自前來,那必然是發現他們的行蹤了!
于是,這幾個大燕人便決定破罐破摔,四散奔逃。
誰也不知道,江亭風帶兵前來,其實只是為了逼迫謝寧退婚罷了。
有大燕探子在前,江亭風也顧不得什么謝寧了,立刻飛身上前,欲捉其中一人。那大燕人眼見著就要被捕,眼疾手快,立即扣了謝寧過來,擋在面前,威脅道:“你要敢過來,我就殺了你妹夫!”
這大燕人陰沉狠辣,手指緊緊扣著謝寧的喉嚨。謝寧才出龍潭,又入虎穴,兩腿抖如篩糠。他聽聞制住自己的人乃是大燕探子,早已嚇破了膽,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江亭風,瑟瑟道:“將軍……救我啊!救我!大舅子!”
江亭風聞言,糾正道:“謝公子,你已經解除與小妹的婚約了。”
謝寧:……
這種危急時刻,誰還管這個?!
“大舅子!將軍!大舅哥!行行好!”謝寧欲哭無淚。
“是將軍,不是大舅子。”江亭風糾正道。
“好好好!將軍!左軍將軍!”謝寧大吼。
那大燕探子扣著謝寧脖頸,慢慢向后退去。
眼看著謝寧就要被帶走,此時,一道輕盈身影如燕般從一旁掠來。一記抬腳,長靴精精準準地踢在大燕人的前膝上,便如一道驚雷似的,轉瞬把那大燕人給踢了出去。
竟是聞訊趕來的江月心。
那大燕人不死心,齜著牙嘴,仍伸手狠狠抓了一下,可惜余力不足,只能扯下謝寧身上的玉佩。江月心見探子還在掙扎,便側身又是一記迅猛飛踢,快如疾電。這一回,那大燕人被她干脆地踹飛了出去。
轟然一聲重響,是那大燕人埋入了不遠處的墻根之中,震得土墻上都有了幾道裂痕。
江月心踹飛了人,借力一跳,端端正正地騎回了馬上。謝寧只見得身影如飛,似摘花葉一般輕快,束為一股的烏黑長發在他面前輾轉而過。下一刻,那騎在馬上的女子便朝謝寧伸出了手,道:“謝公子,沒受傷吧?”
女子眼眸如星,燦然生輝,笑顏渾似春朝早花。
謝寧愣了愣,還有些腿軟。
他心驚膽戰地回頭看一眼不省人事的大燕人,這才搭著江月心的手站了起來。
又見江月心伸出劍鞘,在空中虛虛一接,一塊玉佩便落在了劍鞘上,分毫不差。她將劍柄一轉,把玉佩轉到了謝寧面前,笑道:“謝公子,這是你的,收好了。”
謝寧瞧瞧那玉佩,再瞧瞧那鮮衣怒馬、英氣利落的女將軍,心底不由微微動容。
“月心……”他喚道。
旁觀的江亭風咳了咳,提醒道:“謝公子,你已經退婚了。”
謝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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