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緩緩坐在浴桶旁的腳凳上，銀色長發及地，拖在綠色紗衣上。搖曳的燭光和曖昧的水汽籠罩上去，有些詭異的美麗。

        “沒有，派出去探路的小妖，都被殺死了。”那人說著，伸出骨節分明的細長手指，慢慢地攪動著浴湯：“他比我想象的厲害，況且還有少國師在身邊。”

        林云姝微蹙下眉頭：“少國師為何會跟著他？”

        “不清楚，不過此事可能比我們預估的要難一些。”那人鳳目輕挑，睨著林云姝，手已經伸到水面下，緩緩輕點，探入。林云姝面色微紅，輕輕咬住朱唇。

        “岳岺，他不過是個不受寵的病秧子。李玨已經是太子了，用得著一定要管他嗎？”林云姝說話的聲音有些微顫，呼吸漸漸不勻起來。

        “不，他是最大的隱患。”岳岺聲音仿佛飄來的一般，手臂在湯面下韻律著，攪動著那些花瓣漾起來：“當年還沒有靈魄在身，他已經能看見我的分魂。現在他不但無恙地醒來，還擁有這么強大的力量，恐怕以后我們在宮中的活動，要更謹慎了。”

        林云姝的頭向后仰起，雙眸微闔，朱唇微張，呼吸不勻地道：“岳岺……那我們要怎么辦？要不然……呃……直接殺了他……”

        “不行，若那樣，上官正就會發現。”岳岺滿意地看著林云姝的反應，緩緩地道：“現在借助著我灌進你身體里的妖氣，還能掩飾我們在宮里的痕跡。但若是要動殺機，恐怕國師一族立刻就會發現。別忘了，少國師已經住進東宮，要更加小心行事。”

        林云姝大口地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道：“知道了……岳岺……我都聽你的……一切都……啊……”

        水漫溢出來，將花瓣沖的一地都是。燭光猛烈地搖曳著，花香愈加濃郁醉人。

        五天后，紫宸殿中。

        李璧垂眸而立，非常安靜。他已經在這里站了半個時辰，身邊出出進進的臣子們，路過他身邊的時候，包含各種表情的目光，已經把他看麻木了。

        “五皇子，圣上傳您。”李元成的近侍謝還走過來低聲道。

        李璧抬目，淡淡地道：“有勞公公。”邁步走進內間書房。

        李元成坐在書案后面，白須白發。即使是李璧一直以老頭私下稱呼李元成，也沒想到再見他，他已經老成這樣。李元成還不到五十歲，已經像個耄耋老人。

        李璧跪地叩頭行禮：“給阿耶請安。”

        “罷了。”李元成微微垂眸，看著李璧道：“今日去弘文館？”

        “是。”李璧答道。

        “身子可頂得住？”

        “回阿耶的話，兒臣身體已經無有大礙。”

        “那就好。”李元成說著揮揮手，簡短地結束了談話。李璧行禮，轉身往外走去。

        這時候，李元成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以后想去逛逛，就叫國師衛陪著。你是皇子，不用偷跑。”

        李璧腳步頓了頓，冰冷的眼神中泛起一絲漣漪，卻并未停下，徑直出去了。

        弘文館門口，李璧下了馬，立在那里看著弘文館的大門。突然身后一陣馬蹄聲，李璧還沒轉身，便聽到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道：“這不是大名鼎鼎的陰陽眼五皇子嗎？”

        李璧微蹙下眉頭，不打算理會，就邁步要往里走。沒想到一個強壯的身影一下子擋在面前，攔住了去路。

        “小皇子，賞臉給看看，在下是不是也被妖魂纏身了。”

        李璧抬起頭，一雙冷眸直直地盯過去，只見面前一個比自己高一頭的強壯少年，約莫十六七，面如滿月，腰如水桶。李璧知道能來弘文館的，不是皇親國戚，便是世家子弟。但因為不是發放在外，就是昏睡，李璧并不認識他。

        “喲呵，小皇子生氣了。”胖子大概沒想到自己心中的病秧子眼神如此犀利，臉上掠過一絲慫了的訝異，不過還是梗著脖子咧嘴嘲笑道：“你如此瞪著我，我會不會也暴斃啊。”

        “蟾光，不要對五皇子無禮。”一個身著晉藍色蜀錦窄袖長袍的少年從馬上下來，一邊輕斥著胖子，一邊向他們走來。

        李璧凝眸看去，只見此人樣貌精致，膚色不白不黑，眉眼炯炯有神，端得是長相俊朗倜儻。

        魯蟾光看見這少年，跋扈的氣質頓時收斂許多，恭敬地道：“小公爺。”

        那少年走到李璧面前，拱手行禮道：“鄭國公長子楚燕晗見過五皇子。”

        李璧抬眸打量了楚燕晗一眼道：“你是鄭國公的嫡長子？”

        楚燕晗的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不過須臾就恢復了平靜道：“五皇子不記得了嗎？您幼時，咱們還一起玩耍過。”見李璧似乎完全想不起來的樣子，楚燕晗又道：“西域的活腳木馬，五皇子可還有印象？”

        李璧微抬抬眉頭，似乎想起什么：“那活腳木馬我還留著，是我在永和坊唯一的玩具。難道……那是你給我的？”

        “正是。”楚燕晗的神色有些喜出望外：“沒想到那東西您還留著。得有八年時間了吧，臣在花園中玩耍時，遇到五皇子。見您在湖邊坐著哭泣，便將那木馬送給您做禮物。”

        李璧思緒一下子回到那個讓李元成將自己趕出皇宮的生辰宴。那日李璧在宴會上哭泣著說太子背后有黑影，李元成生氣地讓奶母將他抱出來。他十分委屈，倔強不回寢殿，就坐在花園的石頭上抽泣。

        因為得罪的是圣上和太子，除了奶母，完全沒有人勸慰。直到有只手伸過來，抓著一個活腳的木馬：“五皇子，別哭了，這個給你玩。”

        回憶涌入腦海，李璧面上的冰霜緩解了很多，楚燕晗見李璧似乎想起來，忙道：“五皇子喜歡，臣覺得萬分榮幸。那個壞了沒關系，臣再找更精致的給您。”

        李璧搖搖頭：“謝謝你的好意，只是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不玩玩具了。”

        楚燕晗瞅著李璧稚氣將脫未脫，半成少年的俊美面孔，柔聲道：“您確實不是小孩子了，比起咱們第一次見，您長高了很多。”

        李璧冷眼看看四周每一個都比自己高一頭到半頭的人，也是笑不出來。

        楚燕晗似乎很注意李璧的想法，立刻就安慰道：“您年齡還小，我們幾個都已經年滿十六，就算是魯蟾光，在您這個年紀的時候，也還是矮胖子。”

        魯蟾光咧咧嘴：“至少還壯啊，小皇子這身子板，一吹就飛了吧。”

        李璧不想再理會他們，心里只惦記著找尋上官卿，便想轉身離開。

        楚燕晗卻又道：“您今日是第一天來弘文館，臣帶您四處轉轉吧。”

        “不用了，多謝。哦，多年前你的好處，我記下了。”李璧說著點點頭，以示敬意，然后邁步走進內院。

        就聽見身后的魯蟾光切了一聲：“失智了五年，就直接來弘文館，識字嗎？聽得懂嗎？”

        李璧聽的真切，舌頭頂了頂腮幫子，雖然這世間有好多人他不喜歡，但那一瞬間他決定，如果將來要殺人，就從魯蟾光開始。

        楚燕晗看著李璧走遠的背影，瞪了魯蟾光一眼道：“蟾光，調皮也要有個限度，你父親右相大人若是知道你在此對皇子不敬，會饒了你嗎？五皇子人在永和坊的時候就已經熟讀背誦論語，家父曾經陪宣妃去看望五皇子，親耳聽他不但能背誦圣人文章還能粗解。想你四五歲時候，還在池塘邊上和泥吧。”

        魯蟾光不服地撇撇嘴：“那又怎樣，誰不知道圣上最不喜歡的就是他，皇子們也不是都生而尊貴。五皇子既沒有母家撐腰，又不受圣上待見，庶子無母，皇家大忌。小公爺為何會在乎他。”

        楚燕晗面色沉下來，聲音緩慢地道：“蟾光，你若不是嫡子，就憑你的腦子和德行，早被右相打發回鄉下了。”

        說罷轉身向學堂走去：“五日后的集學宴，你不要來了。”

        “哎哎，別，小公爺，小公爺，哥哥，哥哥，我的好哥哥，好小公爺。我錯了我這嘴就該打，我錯了還不行。”魯蟾光伸手打在自己嘴巴上，追上去一疊聲地道：“因為你推薦我進集學社，阿耶才肯給我個好臉，你別趕我出去，我包了宴會所有酒菜向你請罪還不行嘛。”

        弘文館里面很大，李璧走進二進的天井，被一塊立在院中的奇石吸引，便站著看起來。

        突然，他面色一凜，猛地回頭抓住那雙伸向自己的手，狠狠將人甩在山石上。

        “啊，好痛！”那人的后背猝不及防跟堅硬的山石來了個親密接觸，疼的叫出聲。

        李璧愣一下，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溫柔俊朗的面孔：“上官卿？！你為何偷襲我？”

        “五皇子……”上官卿看著比自己矮一頭，卻伸手將自己制住的李璧道：“我只是想蒙住五皇子的眼睛……那個，讓您猜猜……咳咳，總之就是想開個玩笑。”

        “哦。”李璧松開手，掌心中一股泛著金光的仙氣慢慢消散。

        上官卿驚訝地拽過李璧的手道：“幾天不見，您的靈力這是又漲了？”

        “不清楚，沒試過。”李璧淡淡地道：“這是平康坊后，第一次用。”

        上官卿低頭看著李璧的面色，滿眼認真。李璧面色微微一紅，躲了躲道：“作甚么。”

        上官卿也覺得自己湊太近了，急忙往后撤一撤道：“是看看五皇子氣色如何，那靈魄有沒有傷害到您。”

        “有嗎？”李璧動動肩膀手臂：“我反而覺得精力越來越充沛，用飯和睡眠也比以前大有長進。”

        “那感情好。”上官卿道：“我已經將靈魄的事情告知了阿耶，可是阿耶也百思不得其解。他這些天去四方宮藏書閣去翻書了，看看有沒有記載這種事情的古籍圖書可以借鑒。”

        李璧咬了咬嘴唇，垂下眼簾。

        上官卿忙道：“你放心，阿耶說會謹慎對待。”又換了個話題說：“距離聽講還有時間，這弘文館后面湖里養著幾只天鵝，要不要先一起去看看？”

        李璧點點頭，上官卿拉起他的手往后花園走去。

        他們身后，楚燕晗看著兩人的背影，面色漸漸沉下來。

        弘文館后花園里，李璧蹲在水邊的石頭上，伸手撩撥湖水，逗弄著湖里的幾只天鵝。湖水反射了明媚陽光，波光粼粼地倒映在李璧細白的面龐上。

        上官卿在旁邊看著，似乎入定了一樣。

        李璧玩了一會兒，抬頭對上上官卿的眼神，眼睛里充滿了疑惑：“怎么？是我身體里的靈魄有問題嗎？”

        上官卿如夢初醒，面色微紅地搖搖頭：“沒，沒問題。”說罷趕緊將目光飄向水面。

        李璧站起身來，甩甩手上的水，伸向上官卿：“乾坤袋，你做好了嗎？”

        上官卿托住李璧沾滿了湖水的手，用自己袖子輕輕擦干凈水漬：“當然做好了，我答應過五皇子的，都會做到。”

        說罷伸手進懷里，卻在一瞬間，笑容凝固在臉上。與此同時，他抓著李璧的手猛地使勁往自己身后一帶，用身體將他擋住。右手從懷里抽出，捏了法訣，向水面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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