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數步遠的距離，兩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處，彼此都是一愣。

        看到何云歸立即放棄通話轉而就要對她開口的樣子，萬千千下意識避開了他的視線。

        萬千千的這個反應讓何云歸莫名慌了一下，他下意識抬手吸了口煙，很快又意識到什么，自嘲的笑了笑，嘴唇翕動，輕輕吐出一陣煙霧。

        火光在兩人視線之間躍動了幾下。

        這還是萬千千第一次看到何云歸吸煙。

        大學的時候，無論煙還是酒，何云歸半點都不沾，更沒有任何不良嗜好。

        可眼前這個倜儻練達的職場精英，與大學時期那個氣度沉穩又落拓矜傲的形象，隔著數年流光層層疊合在一起，有那么一刻，萬千千仿佛看到了何云歸，又好像根本認不出他。

        空氣微妙的沉默著。

        萬千千雖然乍一見到來者是何云歸多少有點尷尬，但既然沒話說，離開便是最好的選擇，更何況她也并不想在何云歸面前撥通這個電話。

        萬千千努力將自己對何云歸的態度保持在公事公辦的范圍內，對他點點頭，這就打算離開了——完完全全的客氣，就像對待一個第一天才見面的新同事那樣。

        萬千千舉步要走的時候，何云歸搶先開了口。

        “千千�！�

        他輕輕叫出她的名字，像一個定身咒將她定在了原處。

        或許因為飲了太多酒，何云歸磁性的嗓音里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他立即朝她走過來。

        萬千千抬眼看著他。

        她不明白何云歸為什么叫住自己，兩人之間該說的的話，好像在三年之前就已經講完了吧？

        眼看著自己與何云歸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縮短，縮短……忽然有一種莫名的焦慮在體內上升，萬千千本能的就想往后退，可是那樣太奇怪了。

        她不該怕他。

        她沒有理由怕他，不是嗎？

        萬千千抑住呼吸，咬著嘴唇，硬生生將自己釘在原地。

        何云歸向她走來的那幾秒，簡直長到可以抵過她今天經歷的所有時光，無論好的，還是壞的。

        世界仿佛瞬間被靜了音，背景統統被虛化，唯有何云歸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伴隨著她胸腔內逐漸被放大的心跳——撲通，撲通，撲通……

        何云歸的一舉一動在她眼里被一幀幀放大，逐漸成了升格鏡頭，就連他夾在右手食指與中指之間還未吸完的煙也變成了特寫似的。

        煙頭上那點燃燒的光亮隨著何云歸手臂的擺動起伏，隱約勾勒出一道長長的折線，雖然走向幾經曲折坎坷，卻始終如絲如縷，不曾斷絕。

        那點火光漸漸從萬千千的眼中躍進了心里。

        她一直很欣賞何云歸穿西裝的樣子，上學那會就是，可惜他那會穿的次數并不多，而她也從來沒有讓他知道過這一點。

        萬千千很想努力收回自己停留在何云歸身上的目光，可是隨著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這件事情也變得越發困難。

        眼看著何云歸越走越近、快要逐漸突破令她感到自在舒適的社交距離、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萬千千咬了咬嘴唇，再度猶豫著要不要往后退一點。

        他為什么還在向自己靠近？他為什么不停下來？

        就在何云歸向萬千千跨出最后一步，兩人差一點就要腳尖碰到腳尖的最后時刻，萬千千的忍耐也幾乎撐到了極限，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當心！”

        何云歸說這句話的同時，朝萬千千伸出了左臂。

        萬千千的腰后似乎撞上了什么，可是還沒等她感覺到疼，何云歸的左臂就已經搶先一步墊上來，擋在了她跟障礙物之間。

        “你沒事吧？”

        萬千千剛要搖頭，卻忽然發現自己被何云歸單手擁進了懷里，腦內仿佛有一根弦“啪”的一聲，斷了，人也啞在了當場。

        何云歸沒有等到萬千千的回答，看了她一眼。

        然而，兩人因為身高的差異，萬千千垂著頭，何云歸就無法對到她的眼睛。

        “千千？”

        何云歸又叫了她一聲，還是沒有得到回應。

        何云歸趕緊抬起右手朝滅煙器伸去，本意是想在熄滅香煙之后再看看萬千千有沒有受傷，然而萬千千卻會錯了意，見何云歸忽然向自己傾身而來，還順帶圈起了另一側的手臂……

        這個姿勢像極了擁抱，不由得她不驚訝。

        何云歸身上的木質香調與煙草和酒的氣息，混合著熱量朝她涌來，瞬間將她包裹住了。

        變故發生的突然，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縮減，萬千千來不及躲閃，只好下意識將頭側到一旁，正是這個動作讓她得以順著何云歸的右臂看過去，這才發現了誤會的端倪。

        之前竟然一直沒注意，原來自己所處的位置在滅煙器附近，何云歸大概是怕自己后退的時候撞到上面，這才伸手擋了一下，而后又陰差陽錯造成了現在的尷尬。

        萬千千臉熱，暗罵自己想太多，立即想要重新站好。

        然而這個小插曲導致兩個人的距離又拉近了許多，萬千千剛要扭頭就發現了這一點，她實在沒把握能站穩的同時還能避免碰到何云歸的臉，故而只能倉促的停住了。

        何云歸的呼吸若有似無的落在她的肩膀，萬千千覺得這半邊身子都快要不屬于自己了。

        身后是大理石壁墻，兩側是何云歸的手臂，萬千千無路可逃，除非何云歸肯放行。

        萬千千頂著發燙的面皮，澀著嗓音，勉強擠出一句：“何云歸……”

        而何云歸此時剛好熄滅了香煙，聽到聲音，立即扭臉回望萬千千。

        兩人一先一后，錯頻的動作再度發生了奇妙的共振。

        何云歸的鼻尖輕輕擦過萬千千的鼻尖，后者下一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被這個意外震驚得完全忘記了自己要說什么。

        何云歸的驚訝并不亞于萬千千，他甚至一時沒能站穩，原本按在滅煙器上的右手也情不自禁撐在了墻上。

        擁抱成了真，而與此同時，一個非常登徒子的造型，也完成了。

        何云歸盯著萬千千，喉結情不自禁上下滑動了一下，“你剛剛，叫我什么？”

        萬千千因為窘迫，之前的發音不大清晰，雖然說的是三個字，但是第一個字的發音被吞掉了一半，因而落在他耳中只剩下了后兩個字，何云歸從來沒有聽過萬千千用這么親密的方式稱呼自己，故而驚訝之余，不禁有此一問。

        而萬千千那邊并不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的，她只覺得此時此刻兩人的距離實在太近，近到空氣都快要稀薄到沒辦法思考，盡管她依舊在努力維持著兩人之間的最大距離，可還是無濟于事。

        如果他們彼此有情，這個姿勢足以危險到隨時都能擦槍走火。

        萬千千在最后一刻及時找回了理智，努力用冷靜的語氣說了句：“何總……”

        何云歸眼神一黯，這并不是他想聽到的。

        “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你一定要跟我這么生分嗎？”

        萬千千垂了下眼睫，盡量克制住情緒，語氣平穩地說：“剛剛多謝了，但是現在……”

        她謹慎的錯開一點角度，希望可以給自己爭取更多的空間交談，“你是不是應該放開我了？”

        何云歸看了萬千千一眼，照做，將她扶穩后，很快松開手，兩人恢復成禮貌的社交距離。

        “不好意思，別誤會，我只是怕你撞上身后的滅煙器……受傷……”

        何云歸這句話說得很是心虛，自覺怎么聽怎么像是在找借口一樣，他抿了抿嘴唇，趕緊住了口。

        “嗯�！比f千千垂了下眼睫，“謝謝。”

        她相信何云歸說的是事實。

        萬千千努力撇開情緒的說完這句話，躊躇了一下，自覺沒什么好說的，再加上尷尬，這就想要離開了。

        “千千！”

        可是何云歸再度叫住了她。

        “我……我們好久不見了……”

        何云歸的話里有可疑的停頓，不知是不是也有點尷尬

        萬千千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此時她更多感慨的是，兩人竟然有一天也能用上這句寒暄。

        雖然不知道他們之間還有什么交談的理由，但萬千千還是出于禮貌留在了原地，沒有走。

        “你還好嗎？”

        何云歸發問的水準似乎復古到了上世紀。

        萬千千的反應也差不多。

        “嗯�！彼�點點頭，“你呢？”

        何云歸垂了下眼睛，一言難盡的表情，很快笑了一下，仿佛又有點害羞似的，有那么一個瞬間，萬千千好像在記憶里又重新找回了他，兩個時空的形象微妙的重疊在一起，她情不自禁有點晃神。

        “你怎么也在這？”

        “打電話�！�

        “哦�！焙卧茪w點點頭，笑笑，“我也是，真巧。”

        萬千千牽了牽嘴角，當作回應。

        兩個人的寒暄仿佛注水的肥皂劇。

        但好在，萬千千的表情終于松動了一些。

        何云歸一直在留意萬千千，這點立即被他捕捉到了，他偷偷松了口氣。

        “阿姨身體還好嗎？”

        “嗯，還好。”

        “有機會替我問候阿姨�！�

        “謝謝。”

        話題展開的很是艱難。

        何云歸欲言又止，窘迫一時在空氣里彌漫開來。

        兩人心知肚明有些話題并不適合談下去。

        萬千千以為交談就此告一段落，便又打算告辭，可就在她開口的前一刻，何云歸忽然下定決心似的主動開了口：

        “我能問問……吉吉的父母都還好嗎？昨天這個日子對他們來說，應該會很難過……”

        萬千千心里一跳，她沒想到何云歸竟然會主動提到柳吉吉，她不由驚訝的看了看他。

        昨天是柳吉吉的忌日，萬千千刻意沒有在何云歸面前提起，她不確定他還記不記得。

        三年前葬禮上的種種仿佛還歷歷在目，萬千千忽然有點不忍心，她更沒想到何云歸還能主動問候起姨媽跟姨父。

        這個問題，實在很難替人作答，因為無論怎么說都會是假話，哪怕只是出于善意的寬慰。

        年過半百的人，千寵萬愛的獨生女死了，那種悲痛就算是旁人設身處地的著想，又能體會多少呢？

        萬千千垂了下眼睫，沒有做聲。

        何云歸的嗓音有種掩飾不住的喑啞，“對不起，我不該這么冒昧，讓你為難了�！�

        萬千千抬眼，撞上何云歸懊悔的目光，下意識想要寬慰他，卻又不知說什么好。

        她很想關心他的狀況，卻又找不到立場，最后只能搖了搖頭，連自己也說不清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沉默在兩人之間無限蔓延。

        何云歸幾次欲言又止，最后又都放棄了。

        “好像出來挺久了，是時候回去了。”

        萬千千點點頭。

        “一起？”

        她又立即搖頭，何云歸看了她一眼，萬千千立即此地無銀的表示自己還有個電話要打。

        她并沒說謊，只是刻意避免提到打給誰，以及……萬千千不知道何云歸有沒有看穿自己不想跟他一起出入的心思。

        “好吧�！�

        何云歸凝神看了她一瞬，這才轉身，腳步卻不知為何少許踉蹌了一下，萬千千下意識伸手扶了他一把，何云歸反手在她手臂上撐了一下，這才站穩。

        四目相對，何云歸眼里的風浪始終環著她的倒影。

        “謝謝�！�

        何云歸最終還是選擇了克制，自嘲道：“酒喝的有點多，見笑了�！�

        “那你自己當心一點�！�

        萬千千并不知道何云歸的酒量如何，但卻知道他今天確實喝的不少。

        “好�！�

        何云歸答的十分乖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醉了，竟然有點孩子氣的可愛。

        這種反差，讓萬千千有點愣神。

        何云歸說完，松開一直撐在她小臂上的手，走了。

        萬千千看了看被他觸碰過的小臂，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那個位置好像剛剛被烙鐵燙過似的，入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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