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往古之時，天地荒蕪，有神女媧氏，創萬物，

        今之神派仙宗，多以三清四御諸神為奉，

        類母氏之消亡，父族之遂起。

        大荒遙遙，亦有流言野語，

        女媧治下，天地清明，萬人景仰，

        遠神甚嫉之，毀四極，裂九州，

        女媧以身補天，遠神竊凡世。

        而后有男尊女卑，

        女族鮮存，乃遠神深忌之故。

        凡人易忘事，頑石難知情，

        滴滴珠淚灑，憂憂望人間。

        人不知神鬼事，唯一語謹記：

        信道信佛莫忘善惡，生女生兒皆是為人。

        哭哭哭，家在杭州瘟鬼窟，

        笑笑笑，爺孫同走黃泉道，

        誰家的夫人在破廟，

        姊姊妹妹逃不掉，

        該死的活不成，

        該活的全死了，

        焦焦焦，地府可還有地方落腳？

        神州大地不知是何朝何代，兩浙路杭州府爆發了非常嚴重的瘟疫，蕭山、余杭兩縣病氣最重，夫亡妻死，男啼女哭，父子不相顧，尸橫四野，烏云蔽日，淫雨不停歇，一處處富貴屋變成了瘟尸府，獐奔鼠竄，尸臭盈天，不像是人間州縣，倒像是鬼怪洞府。

        城里染病的人太多，朝廷安置沒有病癥百姓的病坊只能建在外城，能遷去的人已經不多，楊瞳和妹妹楊瞞是隊伍中為數不多的小孩兒，兩人身上穿著孝，從祖母去世開始，她家里的喪事就沒斷過，到如今，二十幾口人，只剩下她倆。

        春雨尚寒，針似的往下掉，楊瞳慶幸從家里出來時，沒忘了背上大哥的書簍子，里頭她藏了僅剩的一點干糧，碎銀子，兩件棉衣，還有一把油傘，父親臨終前說當舍即舍，姐妹倆身上能留點念想的物件，也就只有打小貼身戴著的百福玉佩。

        從城西走到病坊，十多里路，她們走不快，只能打著傘跟在隊伍最后面，楊瞳緊攥著傘遮雨，也撐著身子，撐著心。

        “姐，你冷嗎？”

        楊瞳把妹妹摟緊了些：“姐不冷。”

        “那你怎么一直發抖？”

        “姐害怕。”

        “害怕什么？我們去的地方很黑嗎？”

        “不黑，我們去沒有人生病的地方。”

        “爹娘呢？”

        “他們生病了，只能留在以前的地方。”

        楊瞞其實知道，爹娘已經死了，再也見不到了，她也知道這是一件很難過的事情，姐姐一直哭呢：“姐，你別怕，以后我保護你。”

        “好，姐就靠你了，以后讓你吃什么你就吃，不能像以前那樣挑嘴，吃飽了才有力氣，知道嘛。”

        “好，我不挑了。”

        病坊是征了近郊數十戶農家院子圍建的，說是征，其實十之八九已是空門絕戶，鋪灰灑酒，熏艾燒香，里頭味道說不上好，不過深嗅之下，能讓人暫時忘了城里死人相枕的慘狀。

        她們被安置的院子還算周正，正房是住不上的，姐妹倆和一位腿腳不便的年輕婦人、一位老嫗分在一間廂房，屋里南面兒有個土炕，北邊是用條凳木板搭起來的一張床，床尾抵著一面破舊的柜子，楊瞳兩下看了看，木板床窄小，也就能容下兩個孩子，于是拉著妹妹走過去占了木床。

        甫一安定，沒人說話，滿室寂靜，楊瞞看了看對面挨著炕坐下的兩個大人，又瞄了瞄墻角，背過身扯了扯姐姐的袖子：“姐，我腳疼。”

        楊瞳趕緊把東西放下，抱妹妹上床坐著，脫下她早已濕透的鞋襪，阿瞞的腳被雨水泡得腫脹發白，腳底磨破了幾處，楊瞳心疼極了，眼淚不禁又掉下來，低著頭幫妹妹擦腳：“這幾天在床上好好待著，別下地。”

        溫溫的眼淚滴在阿瞞腳上，阿瞞知道姐姐又傷心了：“姐你別哭，我不疼了。”

        楊瞳吸了吸鼻子：“吃了什么神仙藥丸，一下就不疼了？”

        “真不疼了。”

        這邊楊瞳給妹妹換上干襪子，心里盤算著如今的光景，上哪能給阿瞞尋點藥膏，那頭土炕上坐著的婦人和老嫗開始憂心能不能吃上飯，老人家嘆息道：“遇上荒年，衙門富戶會施粥放糧，我記得前兩年收成不好，城外還搭粥棚呢，如今這樣，該有救濟吧。”

        婦人道：“病坊里頭總不會餓死人。”想想又覺得眼下怎么樣死人都有可能，“也難說，城里剛開始有人吃不上飯，楊員外家就開了倉，比衙門都早呢，這樣的人家竟也被搶，打死餓死病死，都死絕了。”

        楊瞳依然背對著她們，低頭抿著唇，阿瞞趴在床邊，湊過來點點姐姐的臉頰，小聲道：“我們家才沒有死絕呢。”

        楊瞳伸手遮住妹妹的嘴：“不是說我們，她們說的別人家。”

        阿瞞哼了哼：“我知道，她們也是壞人，會搶東西。”

        “噓，好人壞人眼睛是看不出來的。”

        阿瞞年紀雖小，脾氣卻大，以后的日子只怕越發艱難，楊瞳怕妹妹吃虧，時時提醒她莫聽莫惱，莫與人爭辯。

        外頭雨漸漸停了，天色也暗了下去，兩個官婦提著食盒，說著話走過來，站在門外問：“屋里住了幾個？”

        楊瞳轉過身，對面兩人已站到門邊，婦人回話：“四個人，兩個大人，兩個孩子。”

        官婦人朝屋里看了看，招手讓楊瞳過去：“好標致的小娘子，多大了？”

        楊瞳叉手淺淺行了一禮：“夫人萬福，我開春九歲了。”

        她模樣好，禮數又周全，一看就知道原先定是好人家的孩子：“家里還有大人嗎？”

        楊瞳搖頭：“只剩我和小妹。”

        官婦人把饅頭遞給她：“別喪氣，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楊瞳接過用油紙包著的饅頭，屈膝謝道：“多承您照顧。”

        官婦人點點頭，又去和大人說話：“今晚就一人一個饅頭，往后每天的餐飯，在廚房外的月門子領，都是落了難的，你們屋里有小孩，煩請多照顧一眼。”

        老嫗和婦人都笑著答應，口中說著“應該的”，放飯的官婦一走，年輕婦人卻和老嫗嘀咕：“瞧她兩個都是文弱的，能吃多少，我可看見了，那一包里頭有三個饅頭，說著一人一個，倒當面徇私。”

        老人家已經掰著饅頭吃起來：“不過是看小孩子可憐罷了，吃不了還能存一兩頓，她們文弱，搶不過大人。如今誰又認得誰，何談徇私。”

        楊瞳聽見只當聽不見，站在床邊喂妹妹吃東西，阿瞞眼睛一直往墻角瞟，楊瞳扶正她的腦袋：“看什么呢，乖乖吃飯。”

        “姐，屋里有五個人呢，三個小孩。”

        楊瞳手抖了一下，一覽無余的屋子，哪有五個人，她忍不住朝墻角看了一眼，只覺后脊發涼，嬤嬤常說，小孩子的眼睛和大人不一樣……

        她心里害怕，想跟阿瞞說是她看錯了，又想問問她是不是真的看見了什么，這時候阿瞞揪了一塊饅頭往她嘴里塞：“膽小鬼。”

        楊瞳只當妹妹打趣自己：“這叫敬而遠之，圣人之言。小五，你和姐姐說實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阿瞞眼睛滴溜兒轉了轉：“因為，因為給了五個饅頭。”

        楊瞳松了口氣：“那是官娘子心地好，怕你吃不飽。”

        阿瞞把饅頭往姐姐懷里推：“吃飽啦，姐姐吃。”

        楊瞞不禁又心酸起來，小五打小兒就護食，吃她碗里一粒米都要鬧脾氣的，如今也會讓饅頭了……

        入夜，阿瞞莫名醒了過來，她悄悄坐起身，把放在枕頭邊的饅頭往外推了推，朝墻角的小孩招手：“你餓不餓？過來吃東西。”

        墻角的小鬼抱膝坐著，縮著身子直搖頭。

        阿瞞盤腿坐起身：“你真的是膽小鬼啊？”

        小鬼點點頭：“你別和我說話，我害怕。”

        阿瞞打量著他：“你活著的時候就這樣嗎？”

        小鬼大概看她也是個小孩兒，就沒那么害怕了：“之前要好一些，被嚇死之后，只要會動的我都怕，白大人說，被嚇死的都這樣，習慣就好了，黑大人說，在人間多待幾年就能去地府，得要養足膽量，不然走不完黃泉路。”

        阿瞞覺得有意思：“地府，白大人黑大人，做鬼也有做鬼的章法嘛，為什么人會怕死？”

        “可能是因為，死的時候，很不舒服。”

        “你死的時候哪里不舒服？”

        “心口疼，頭也疼。”

        阿瞞很討厭疼痛，想想還是覺得不死好一點：“反正我也碰不著你，這饅頭你真不吃嗎？”

        小鬼還是搖頭：“你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可比你大多了，沒有人會平白無故給人好處。”

        阿瞞笑笑：“我姐膽子小，你別嚇著她，我們在這兒指不定住多久呢，我幫你你幫我唄。再說你吃了我也能吃，只是不香了而已，我懂。”

        小鬼歪著腦袋看她，的確是一個四五歲的娃娃：“你是沒喝孟婆湯，還是被奪舍了？”

        “聰明而已，沒見識。”

        小鬼嗖一下過來拿了饅頭又躲回去，阿瞞看他吃了一會兒才躺回去睡覺。

        第二天大早，天還沒亮，屋里大人都起了，楊瞳聽見動靜也立馬起來，阿瞞還沒醒，楊瞳把她被子裹好，跟著大人們去領飯，放飯的還是昨日見過的兩位婦人，楊瞳捧著粥碗站到一邊，問如今要去哪里找醫官。

        “醫官倒是不難找，醫局剩的人，朝廷派來的大人，眼下都在東岳廟，只是他們忙得不可開交，也未必有你要尋的藥膏，小娘子可識字？”

        “識的，很夠用。”

        “我聽說，醫局的郎中官很缺人謄抄文書，城里城外，活口都少，識字的更加可貴，你不妨去問問，縱然不能賺份俸祿，求藥總方便些。”

        “多謝大娘子指點，我去問問。”

        楊瞳細細看了病坊各處，還算井然有序，回去盯著妹妹吃了粥，給她留了兩句千字文學習，并囑咐她不許下床，才問清了路走出病坊。

        病坊附近有個城隍廟，看著挺大的卻荒得厲害，楊瞳經過時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猶豫再三還是走進主殿拜了拜，若真有神明，廟宇為何破敗？若真有天道，瘟疫緣何肆虐？他們為何死？我們又為何生？

        活著竟是這樣難的一件事，往后她和阿瞞，何去何從？

        楊瞳一路抹著眼淚走到東岳廟，廟前支著兩口大鍋，一鍋熬藥，一鍋煮水，看火的人也在看門，除了醫局的人，都要盤問清楚了才能進去，知道楊瞳是來問工的，那人沒多意外，認真多問了兩句：“大姐家中還剩多少人”

        “只剩我和小妹。”

        “難怪，大姐既問工，小可先同你說兩句，眼下醫局活多事雜，一時造冊分藥，一時劈柴焚尸，汴京來的太醫都要燒火采藥，與你一般大的藥童多是日夜顛倒，合個眼又要起來干活兒，瞧你舉止文雅，若無萬分決心，還是回病坊尋個輕省些的活計吧。”

        楊瞳指了指旁邊：“我看那邊的兩口鍋，一個煮水一個煎藥，先生時時看著，想必是位郎中？”

        “慚愧，慚愧，大姐眼力不錯。”

        “舉城所剩未染病的人，不滿十戶，但凡力所能及，大約沒有一人無萬分決心，我家做些藥材生意，我不僅識字，還能分辨不少草藥，不堪大用，但總歸該來此處，我看先生口干聲啞，目下青虛，這段時日必是心力交瘁，您尚且深感慚愧，我等幸存之人，不敢尋輕省。”

        楊瞳說完，自己心里也多了幾分堅定，阿瞞腳上的傷并不嚴重，能尋到些金銀花蒲公英備著就可以，來這里是對的，哪怕盡一份綿薄之力也好。

        她膽子是小，但心性堅韌，決定要做的事，再苦再難也會咬牙做下去，她走進東岳廟，出來時背了一個藥簍，醫官新改的病方需要青蒿擰汁，這個方子給一些病人用過，效果很好，這意味著瘟疫終于有了結束的可能，藥材成為重中之重，少耽誤一刻，或許就能多救一個人。

        但楊瞳不得不回去把妹妹安頓好，此時姐妹倆住的那間屋里，竟來了訪客，來人是城西郭夫子家的老夫人，今天剛被送進病坊,楊瞳與郭家的三少爺訂的娃娃親，打小喚郭家老夫人郭祖母。

        楊瞳極力想隱瞞的出身，被這位郭祖母三言兩語說了個底掉：“這倆丫頭命苦啊，說起她們家，從前個個兒都說是個福氣窩，在蕭山城里富了幾代，大娘子頭胎是雙生子，二胎又是龍鳳胎，龍鳳胎滿月的時候，城里有頭臉的婦人都想著去沾沾喜氣，唉，如今又怎樣呢。”

        她似是憐惜地摸了摸阿瞞，眼睛卻掃來掃去的，盯著擺在床尾的書簍子看了一瞬。對面年輕婦人坐在土炕上納鞋底，聽著手上一頓：“這倆丫頭就是楊員外家的呀！昨兒還說起來，大的一聲不吭呢。”

        郭老夫人嘆息道：“三姐兒這孩子啊，就是性子太悶，好在心里有算盤，別瞧她話不多，說起來頭頭是道呢，內秀，和她一胎的老四，不如她聰明，不過身板兒好。”說著又一聲嘆息，“唉，不說了。小五啊，以后你和三姐就跟著郭祖母，祖母一定好好照顧你們，啊。”

        阿瞞坐在床上不吭聲，低頭看著姐姐留下的功課，上面是千字文“圖寫禽獸，畫彩仙靈”一句，她被這位郭祖母摸得不耐煩，躲著身子問：“郭奶奶，這兩個是什么字？我忘了。”

        郭老夫人側身看過來：“禽獸，飛禽走獸之禽獸。”

        “哦，對。”

        楊瞳這時候走進來，太久沒見過熟悉的人，她先是愣怔了，直到郭家祖母喚她才回過神來。

        “三姐兒這是怎么了，快讓祖母瞧瞧，怎么這樣瘦了。”她把楊瞳攬進懷里抱著，“好孩子，別難過。”楊瞳揪著她的衣角哭訴：“郭祖母，我家，我家人都沒了。”

        郭老夫人抽出帕子，慈愛地替她擦淚：“莫哭了，你郭世伯帶著家里幾個哥哥在汴京進學，逃了蕭山這一劫，咱們孤兒寡母怎么在這兒活呢，等城禁一開，祖母帶著你和小五去尋他們，咱們兩家就是一家，你別怕，祖母在呢。”

        楊瞳連連點頭：“郭祖母，我方才去醫局，郎中官急缺幾味藥材，如今識藥的醫官藥童都要進山去采藥，我應了這差，不敢多耽誤，可否請您替我照看阿瞞幾日，快則兩日，慢則三五天，阿瞞很乖的，拜托您看著她吃飯睡覺，別叫她下地亂跑，行嗎？”

        郭老夫人滿口答應：“這事要緊，你安心去，小五跟著我，你自放心。”

        楊瞳感激極了：“我和阿瞞，往后一定孝敬您！”

        她留了一包金銀花，又把從醫局領的干糧分出一半，囑咐妹妹按時吃飯，乖乖聽話，便趕著往山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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