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道長
楊瞳是來過北山的,清明祭掃,重陽登高,此山不近不遠,不高不低,景致雖說不上奇絕,但四季變色,清泉連峰,很適合攜家帶口來游玩。
青蒿、艾草、菊葉,它們常常隱在雜草樹林之間,看似不起眼,其實香味獨特,功效非凡,楊瞳的娘親帶著她逐一認過辨過,這既是一門學問,也是踏青迎秋時的一大樂趣。
因為不是第一批進山采藥的,楊瞳和一起上山的兩位藥童只能往山高林深的地方走。第一天,三個人聚在一起,收獲并不多,于是第二天三人決定散開,各自去尋,倒是有了些收獲,但他們人太小,一天采不了多少,三人一致決定再留一天。
之前一直在下雨,山間泥濘濕滑,即便再三小心,楊瞳還是不出意料地摔進了一處淺坡洼地,她心里千萬遍念著莫遇蛇,莫遇鬼,但看到腳下躺著一個人時,她的驚慌比踩著蛇看見鬼更甚。
楊瞳蹬著腿往后退,顫抖之下連聲賠罪:“得罪得罪,勿怪勿怪!蹦侨松黹L體寬,穿著青色的道袍仰面躺著,身上已經覆了些草葉,看不清面容,楊瞳以為是野外橫尸,“待我出去,定當即刻報官,先生若有冤屈,若有冤屈……俗話說,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很可憐的,您千萬不要來找我。多……多有得罪,在下告辭,告辭!
她瑟瑟縮縮地站起身往上爬,哪知無處攀緣,腳下踩到碎石,跌回了原處,不輕不重地又給了“橫尸”一腳,楊瞳嚇得立馬跪地磕頭:“無心之失無心之失,先生莫怪先生莫怪。”
再想跑時,原本靜靜躺著的人竟扶著頭緩緩坐起了身。楊瞳捂著嘴不敢讓自己叫出聲,也不敢動彈。
“可是到了人間?”
那人聲音低沉,語調雖緩卻透著威嚴,楊瞳還跪著,牙關打顫:“尚……尚在人間,不知先生是人,還是鬼?”
那人轉身看她:“什么人?”
“在下,醫局藥童!
“這里是什么地方?”
“此地,乃,蕭山城郊北山,”
嚴都平只覺腦內昏沉,手腳難動,盤坐調息,更是一陣疲憊眩暈,看來的確毫無靈力,果然到了人間。
剛要開口讓那小藥童退下,方才嚇得連爬帶抖的人竟還起身走近了,從他側面小心翼翼探過來:“您,不是鬼吧?該稱呼先生還是道長?”
“道長吧!眹蓝计娇此龤庀⑽y,臉上還掛著淚,顯然未從驚嚇中恢復,“怎么不跑了?”
楊瞳吸了吸鼻子,朝他身前指了指:“那就是我要采的藥!
“不怕了?”
“您是道長嘛,不是鬼我就不怕了,您是受傷了嗎?”
“累了,歇會兒!
嚴都平被她臉上掛著的淚吸引,是被嚇哭的吧,他伸手想接一滴來看看,卻使不出凝珠咒,楊瞳不知道他為什么朝自己伸手,以為他是需要人攙扶,便扶住他的手又去抱他的胳膊:“我扶您起身。道長這樣疲憊,是長途跋涉而來?您是聽聞蕭山爆發瘟疫,前來相助的嗎?”
嚴都平不曾被人攙扶過,但明白她的意思,順勢借著她的力站起來,這個孩子很瘦,身子里氣脈亂得很,不是長久之相:“瘟疫……難怪落在此處。”
“您說什么?”
“城中境況如何?”
“十室九空。”
嚴都平仰頭看天色,灰敗得厲害,不知又是哪位在鬧事,低頭看那小孩還在,好像在打量自己:“我要是想把你吃掉,你必定無路可逃,與我是人是鬼沒干系,要么什么都怕,要么什么都別怕,人鬼神妖,也就那么回事兒!
楊瞳聽到直點頭:“真有道理,您真厲害!”
嚴都平不禁搖頭,凡間的小孩可真是沒什么見識,楊瞳這會兒真的不怕他了,覺得他定是一位道法高深的道長。這時,不知從哪兒傳來一陣“咕嚕嚕”的聲響,楊瞳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肚子,才發現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的道長。
“您餓了吧?我這兒有燒餅,可以分您一個!彼龔乃幒t里拿出小包裹,里面還有兩個不大的胡餅。
嚴都平記得凡人吃飯是要錢的:“我沒錢!
楊瞳笑了:“那就當我孝敬您的?和尚不是會化緣嘛,道士不化緣嗎?”
“有手有腳,何至于討飯吃!
楊瞳把餅遞過去:“那,您給我算一卦?”
嚴都平看了看她,心想也沒什么好算的,從她手上接過餅:“我不給人算卦,這個,當是借的!
楊瞳知道道長應該是不好意思了,也沒當回事:“如此,我便去采藥了,道長多保重!睏钔娝弥炚婵纯幢趁媲魄,想他是不是還在迷糊,忍不住又說,“從我來的方向出林子,往下再走小半柱香就能看見石板路了,那條路下山進城最便宜,不過進城容易,出城難些,要衙門和醫局的簽文印章,道長若只是路過,就莫要往城里去了!
嚴都平咬了一口餅慢慢咀嚼,干巴巴的沒什么味道,凡人的食物,竟是這般難吃。再看那藥童時,她已走到不遠處,撥著雜草釆了一把青蒿葉,手背上盡是細小的傷口,想來做藥童時日不久,采藥這活兒還生疏,她再往前邁幾步,可就要踩著蛇窩了。
嚴都平有些不耐煩地蹙眉:“小孩,你過來!
“道長有事?”
“頭疼,你幫我按按合谷穴,用點力氣。”
他手上的餅才吃了幾口,楊瞳猜他應該是騰不出手,于是兩手托著道長的大手用力一按,嚴都平疼得要縮手,林子里旋起一陣風,他感覺周身的經脈都被小孩兒這一下按通暢了,風像一只手掌拍過他前額,一下子消散了頭疼,瞬間耳聰目明起來。
竟是被這小孩按得,恢復了神識。
人和神的不同,靈力法術還在其次,神識才是神能夠看透瞬息萬象,理清千頭萬緒的根本。天尊說神識恢復靠機緣,靈力增減看體悟,這小藥童與自己有什么機緣?
楊瞳又按了幾下,仰頭問:“道長感覺好些嗎?”
嚴都平收回手:“好多了。走吧,領你去別處,這里差不多了!
“您知道哪里還有青蒿?”
“嗯!
楊瞳這下高興起來,頗有些狗腿地幫道長撣了撣衣服:“我就知道您必定不凡,瞧我這運氣,兩腳踢來一位半仙,您躺著歇很久了吧,可是辟谷術?您不算卦是因為算得太準怕泄露天機嗎?您肯定也懂醫術吧。”
嚴都平覺得她聒噪,轉臉看了看她:“兩腳,本君記下了!
楊瞳立馬抿住嘴不說話,有些心虛地跟上道長的腳步。
兩人離開,方才他們待的洼地處,又掃過一陣涼風,不大的一片林子,遠遠近近跪了不少孤魂野鬼,樹上也有精怪戰戰栗栗縮著,直到聽不見人聲,才有個身著華服的野鬼輕聲問:“這位是何方神圣?氣勢怪嚇人的。”
好些老鬼平日趾高氣昂的,見著那位竟久跪不起,還擦起了腦袋上并不存在的汗水。樹上一只小麻雀精看到那位走遠了,才喳喳叫道:“有眼無珠的東西,閻君殿下都不認得,難怪死在這荒山野嶺無人問喲,活該你難超生!
嚴都平嫌身子重,到哪兒都找塊石頭坐著,一面想事情一面和那小藥童閑聊。
“道長,什么樣的人可以成為道士?”
“向道的聰明人!
“法術難學嗎?”
“聰明就不難!
“那我家小五能學,她膽子大也聰明,肯定能像道長這樣厲害,小五可聰明啦,論語,唐詩,千字文,不管什么一教就會,會了就不忘呢,大哥二哥我,還有老四,都不如小五聰明,我家小五要是去考狀元,肯定比那些秀才郎君都厲害!
“那就讓他去考。”
楊瞳拿鋤頭狠狠刨了兩下地:“女兒家要考,也是那些小打小鬧的琴棋書畫針黹女工,不應該這樣的,好多女子都被埋沒了!
嚴都平想了想,凡間男子的確大多不像話:“那就到地府去考,地府可以!
楊瞳一愣:“真的有地府啊,那我回去告訴阿瞞,一百年以后,她就可以做狀元啦!
嚴都平被她逗笑了:“你這到底是忌諱還是不忌諱?”
“您笑話我啊,我以為道長您不會笑呢!
嚴都平又冷了臉,荒唐,他堂堂幽冥之主,怎么可能喜形于色,定是這副凡人身軀自以為是。
如此,楊瞳又在山里待了一天,她一人釆的藥要比另外兩個藥童加起來還多。嚴都平隱約覺得自己和這小藥童的機緣不止于此,但他不想見更多的人,便說還有些事情,晚些進城。
楊瞳有些好奇道長的事情,但不敢耽誤時間,又給道長說了說路就往山腰涼亭去了。
嚴都平沒離她太遠,這孩子瞧著不太聰明,但和凡間其他小孩兒一比,就顯出靈氣來了,身骨端正,氣韻清凈,難道天尊是要他到人間來收個童子?未必不可,但還要再看看。
出了山,周遭那股頹喪灰敗的瘟氣更重了,他記得唐玉師兄是被罰在蕭山城做城隍,有他在,怎么會叫九重天的瘟神這樣肆無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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