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童童果真請了張家的姑奶奶和胡七娘來喝茶，她二人還以為進楊家的事能成，歡歡喜喜來了，坐在廳里等了半晌，他家娘子才從屋里出來，幾個人客客氣氣相互見禮，胡七娘仔細打量這位楊家娘子，還真是出塵姿貌，新月眉，流波眼，櫻桃口，瓊瑤鼻，瘦弱如搖曳芙蓉，卻又和楊大官人一樣，天生有一份雍容貴氣，自己一下子就被比下去了，難怪她家官人一心一意待她，在這位娘子面前，旁人只怕都落樂俗。

        胡七娘坐著，低眉順眼地說道：“早該來拜訪的，一直沒有機會，倒叫姐姐先賜茶了，真是不好意思。”

        張家姑奶奶也應承：“俗話說，有緣自有相逢時，我看七娘和楊家娘子就有些緣分，早晚要做一家人的。”

        蕓娘翻了個白眼：“您這話說岔了，我們家小門小戶的，容不下那么多人口。”

        童童伸手，把蕓娘往自己跟前拽了拽：“我們家蕓兒性子急，二位別見怪。今天請二位來，為的就是前兩日您托張二娘說合的事，我就明白講了，我們家呢，沒這個意思，恐怕咱們沒有那么深的緣分，做不成一家人的。”

        胡七娘臉上笑容漸退，端著茶不知說什么，張家姑奶奶一下子冷了臉：“話我們自然聽得明白，既然否了，著人帶句話就是了，何必請到府上來喝茶。”

        胡七娘忙朝姑奶奶搖頭：“大姑娘，話不好這么講，我們總歸是鄰里，楊家娘子請我們吃茶也是好意。”

        童童道：“您二位來來去去應該也聽過一些，我們家來蕭山的日子說長不長，說短嘛也不短了，一向清靜，和外頭的交往少之又少，親戚朋友一概不過問，鄰里家邊的除非不得已，不然也不照面的。所以七娘的事問到我家頭上，我和官人都很意外，官人差點把張二娘趕出去，被我攔下了，他哪里知道婦人家的艱辛。今兒這杯茶也不是我要請，是我家蕓兒請的，邵家的六郎要娶妾，蕓娘和邵家是干親，七娘如果一定想從張家出來，倒是可以問問邵家的情況。”

        那二人的目光又齊齊落到蕓娘身上，蕓娘笑了一聲：“人家眼界高，我請的茶，恐怕不愿意喝呢。”

        胡七娘聽得明白，楊家肯定是進不來了，忙道：“大娘子是好意，妾身明白，不知大娘子說的邵家，是哪個邵家？”

        “安樂巷的邵千戶家。”

        胡七娘和張家姑奶奶都動了動眉頭，這個邵家比起楊家要貴重多了，胡七娘哪有不肯的，起身走到童童面前屈膝行禮，又給蕓娘行禮：“大娘子有心，這件事情恐怕還要勞煩蕓姑娘。”

        見她識時務，蕓娘臉色也好了些：“邵家老夫人是個心腸好的，但治家掌事毫不含糊，妾室亦是枕邊人，定要細細相看的，我看七娘子相貌出眾，舉止端莊，莫要沉浸舊事，妄自菲薄。”

        胡七娘低頭笑笑，又施一禮：“這份恩情，七娘永世不忘。”

        蕓娘揮了揮帕子：“不是什么大事，我們姑娘心寬才不生氣，只盼您二位往后，做事不要太冒失，有些話啊，聽著就糟心。”

        童童低頭笑笑，蕓娘就是嘴上不愿意饒人，明明是好意，說得像跟人置氣似的，胡七娘和張家姑奶奶不好意思，童童解圍：“好了，你同二位說說邵家，我有些乏了，你們寬坐。”

        那日之后，蕓娘去了一趟邵家，她和邵家的老夫人是在寺里認識的，常常約了一同來去，老夫人很喜歡她，還認她做干女兒，要娶妾的是這位老夫人的六子，原配夫人不想生孩子，兩相協商決定納一房妾。

        想想胡七娘模樣好，性子好，年紀合適，也算知道根底，所以蕓娘在他家吃了一盞茶就把這事兒說定了，張家的姑奶奶也是一同去的，比起楊家人，胡七娘還是更相信她。沒過幾日，胡七娘就坐著轎子進了邵家，張家也終于安靜些，不再有人哭鬧。

        童童和三郎又可以整天悶在書房，不被打擾。她家的書房布置得很干凈，除了幾個書架，就只有一張窄榻和一張長書案，童童和三郎一人占一邊，各看各的書，書案中間擺著一個漆木五格果盒，童童時不時會伸手拿蜜餞吃，她喜歡拿牙齒咬硬核兒，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三郎聽見就會把手邊的一盞茶推到她面前，看到她喝水了再繼續翻自己的書。

        童童內里漸漸恢復，慢慢可以重新開始修行，但三郎心里很糾結，重新開始修習，她的傷會好得快些，記憶也會很快恢復，他這三郎還沒有做夠呢……

        “唉。”

        他無奈嘆了一口氣，童童立馬湊過來：“官人嘆什么氣？”

        “沒什么，書上的東西看不明白。”

        童童覺得稀奇：“還有官人看不明白的書？給我瞧瞧是什么高深的學問。”

        她抽過書來念：“存神固氣論，四象之始終，萬物之化生，不離戊己鼎，火花戊己然，后能造物，故至人于金木相刑受氣，與水火升降既濟之問，有造化神物，使活而不斃，生生不窮之理……官人又想修仙啊？”

        “不是，隨便看看。”

        “看不懂，說明官人悟性不高，不是這塊料嘍，恐怕是成不了神的，乖乖當個凡夫俗子吧。”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我多看兩遍要是懂了呢。”

        童童捧住他的臉皺眉問：“官人真想修行啊，你要是修行去，我怎么辦呢？”

        “什么你怎么辦？”

        “哎呀，我看書上說，神仙都要拋卻七情六欲，我是你的娘子，你修仙會不會先休我啊？”

        三郎笑了：“修行又不是只有仙道，道士也有成家或不成家的，你怕什么？”

        童童旋身坐到三郎腿上，摟著他的脖子：“這不是有人惦記你，我怕神佛也惦記嘛。”

        “為夫若真想出家，娘子豈不是要與神佛相爭。”

        “這話我可不敢講，不過我覺得官人很難清心寡欲。”

        三郎抬手捏住她下巴：“我說怎么那樣淺顯的文字，我始終參悟不透呢，原來是有小妖在身邊搗亂，我先把你吃掉再去念經。”

        童童笑著推他：“你要是吃人，最多只能做個妖怪，成不了神啦。”

        “那不正好和你湊成一對。”

        “咦，又不做神啦，凡人能見著西王母嗎？她有仙丹，或許吃一顆，就不用苦心修行，直接飛升啦。”

        “若能見著，必先求藥，我家小妖身子弱，求些強健體魄，延年益壽的藥。”

        童童伏在他肩上：“機會難得，不可惜嗎？”

        “咱們家，你最要緊。”

        “哎呀，我要是像嫦娥一樣自己飛走了怎么辦呀，還是算了。紫薇帝后來和喓喓姑娘在一起了嗎？”

        “怎么又跳到這兒了，當然在一起了，而且生生世世，都是恩愛夫妻。”

        “嘻嘻，我就愛聽他們的故事，官人一說，我就會犯困。”

        三郎輕撫她后背：“那睡一會兒去？”

        “嗯。”

        童童趴在三郎肩頭睡著了，天兒漸漸熱起來，她近來總是這樣犯困，在自己身上靠一會兒就能睡著，三郎抱著她起身回房，一天就這么靜靜過去。

        童童白天睡得早夜里就會醒，她悄悄起來走到桌邊，點了燈翻書，桌上擺的這幾本書，是她平日里看不進去，夜里偶爾起來助眠看的，她撐著頭一頁一頁翻，其實史書要是入神看還是很有意思的，《魏書》里面有一篇《后妃傳》，講了武帝，文帝，明帝的幾位皇后，童童很喜歡看郭皇后的故事。

        文帝要立她為后，中郎棧淺上疏反對，認為她身份過于低微，不配為后，但“文帝不從”，或許有人會從這四個字中讀出文帝對郭皇后的喜愛，不會去想郭皇后是多么可愛的女子，而是稱頌文帝是世間難得的男子。

        從他們的故事里，可以讀出男女婚姻是多么不平等，郭皇后一路為文帝獻計獻策，盡心盡力，她品貌雙全，德行無失，即將成為丈夫真正意義上的妻子，還要被質疑刁難。文帝似是愛她，卻也沒耽誤他廣納后宮，寵幸旁人。

        世道，或說男子的天下，從來不會肯定女子的功德，他們用自己的一套標準束縛女子，用一點可憐的，所謂的愛，就換取了許多女子的一生。

        童童盯著書頁愣神，書縫里掉出一頁紙來，她俯身撿起來一看，不是書里的內容，是吳人所作的一篇武帝外傳，她看到“小字阿瞞”一句覺得有些熟悉。

        “小字阿瞞，阿瞞。”她不過隨口念了兩遍，床上楊三郎騰地坐起來，動靜有些大，倒把童童嚇了一跳：“怎么了官人，我吵到你了？”

        楊三郎抹了抹臉：“沒有，正好醒了，怎么起來了？”

        “睡醒了，看書呢。”

        “聽你念了兩句，看什么呢？”

        “魏武帝外傳。”

        三郎想了想：“噢，難怪。”

        童童已經走回床邊：“是我吵醒你了？”

        三郎搖頭：“不是，你不在邊上，我睡不踏實。”

        “那我不看了，陪你躺著。”

        她起身要去滅燈，三郎把她拉回來：“就點著吧。”他俯身幫她脫鞋，一把抱著她上床摟著，童童在他懷里找到舒服的姿勢：“你也不嫌熱。”

        三郎親親她肩膀：“我家娘子冬如鵝絨夏似美玉，摟著舒服。怎么又翻魏書，讀到有趣兒的了？”

        “隨便看看，不曉得為什么，覺得阿瞞這個名字，很是熟悉。”

        “這書你也翻過幾遍了，不熟也怪。”

        童童眨巴著眼睛：“哎呀不是的，我念著覺得親切，是不是我們認識一個人也叫這個名字？”

        “就是有，我說了你也不知是誰，還是那句話，自己慢慢想，想得起來才是有，想不起來就是沒有。”

        “知道啦，真啰嗦。我們明天什么時候動身去船塢山？”

        “下午吃了飯去。”

        “要是真的有妖怪怎么辦呢？”

        三郎笑：“那咱們就沒法兒一起做妖，但可以一起被妖怪吃掉。”

        童童咯咯笑起來，她后背貼著三郎的胸膛，顫起來讓三郎覺得全身都麻酥酥的，手就不老實起來，摸摸肚子不夠，又想摸更軟的地方。

        童童忽然轉過身子：“你少來，別不老實。”

        三郎的手落在她腰上，順勢就要往下：“誰勾的火誰來滅。”

        ……

        好好色，性也，人又如何，神又如何？

        洞天福祉靈仙地，偏只愛眼前玉山。

        前事皆忘，后事不想，且把今宵揉進腸。

        風著力，芙蓉顫，燈影照迷亂，

        銷魂哪可堪，君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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