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卡照常回到家吃中飯，正好目睹一輛高調的敞篷車開過，里面坐著一個深棕色頭發的男人。

        他以前從未在社區見過這樣的人，上樓前，他回頭望了一眼，只能看見跑車揚起的塵土和尾氣。

        上了樓回到家，手還未碰到門，威尼卡發現門是虛掩的。

        “……”威尼卡不動聲色地朝門縫靠近一點，側著身體用一只眼睛看向里面，視野不太全，不能完全觀察到房內的情況。

        窺視的行為停滯了一秒，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威尼卡突然覺得這個場景莫名的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或者說，這種狀態在什么情況□□驗過。他搖了搖頭，很快將注意力集中在當下。

        沒有聽到奇怪的動靜，也沒有血腥的氣味，輕輕嗅了兩下，能聞到食物的香氣順著門縫溜了出來。

        “嘉妮？”

        他用一只手指緩緩推開門，嘴上試探著叫她的名字，眼睛注意著周圍的情況。

        接著，威尼卡松了一口氣。嘉妮就好好地坐在桌邊，只是在發呆，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她的指腹搭在唇瓣上，低垂著眼睫，仍維持著挺直脊背坐著的姿勢。威尼卡很難在她獨處的時候從她的臉上讀出什么表情，她的情緒似乎一直波動不大。

        “嘉妮，家里的大門沒關上，”威尼卡接近她，扯了扯她的衣袖，“……你怎么了？”

        嘉妮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她仿佛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指仍然搭在唇上，將手收緊縮成拳藏了起來，她有些恍惚地說：“不，我……”

        “我剛剛在發呆……威尼卡，”她站起身，往廚房走去，“該吃中飯了。”

        威尼卡看著她的背影，他心中出現一絲無從下手的煩躁，這種情緒和嘉妮主動離開他，去班上分發餅干那次類似。嘉妮沒有變，她一直是這樣，有些遲鈍，如果不說清楚，就永遠讀不懂他真正的心思，這些他都覺得可以接受。

        只是她不想說話時就選擇回避的行為，他見過她如何應付索菲，當時是竊喜，可他不懂，這種回避為何會輪到自己身上。

        這種煩躁在一瞬間就被他抹去，即使她有所隱瞞，但他要相信嘉妮的愛是真實的，不能對嘉妮有這種負面情緒。

        他不該在享受嘉妮的善良和真誠，還有對他獨一無二的愛的同時，這樣對待她。

        威尼卡很快想到上學期間那個惹煩他的科奇，還有讓他變得像笑話一樣的媽媽，他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然而，他轉頭注意到桌上的東西，誰都認得出來，是一束新鮮的玫瑰花，明顯經過精心包裝，里面甚至有一張卡片。

        午飯的味道一如既往的美味，最重要的是一口就可以一起吃進粉和汁，醬汁由簡單的淡奶油、牛奶和黑胡椒調煮制成，豬肉經過風干和腌制，配上新鮮蔬菜和蘑菇，將咸鮮的口味中和起來。

        威尼卡吃著午飯，能輕易察覺到坐在對面的嘉妮的心不在焉，他試探著問：“今天有人來我們家里嗎？”

        他把重音放在“我們”這個詞上。

        “咳嗯，”嘉妮聽到他的話，險些被通心粉嗆到，她努力吞咽下去，然后說，“……是有人來過。”

        “誰？”威尼卡幾乎是接著她發的最后一個發音，迫不及待地問出。

        嘉妮沉默了一下。

        “是誰？”威尼卡說，他的手逐漸握緊，堅硬的金屬叉柄硌著手心，“誰來過？”

        嘉妮抬眼，有些驚訝地看著不同往常的他，威尼卡意識到自己又有些過于激動。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威尼卡的聲音又軟和下來，他含著淚對她說，“但是嘉妮，今天你真的很奇怪，連門都忘記關了……”

        “我很……”威尼卡挑選了一個折中的詞匯，“我很擔心您……”

        “別哭……”

        嘉妮變得有些慌亂，她伸手拭去他憋出來的淚，他知道嘉妮無法看到自己難過，他抓住嘉妮的手放在臉頰邊，遮遮掩掩的嘴角卻翹了起來。

        “那么請您告訴我，”威尼卡又撇下嘴角，“今天到底發生了什么？又有誰來過。”

        “這些問題我無法回答你，”看到他失望的眼神，嘉妮又解釋說，“威尼卡……我今天的確有些走神了。而我不說，不是想刻意隱瞞，只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威尼卡卻低下頭不說話，失望得甚至松開了手，嘉妮想到上次的應對措施，離開座位，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頂，頭發已經長了很多，柔軟的粉色發絲纏繞著她的手指，劉海的陰影使她看不清他的臉。

        她再次蹲在他的面前，仰視著他，主動摸了摸他的臉頰，承諾說：“這件事有點復雜，等我明白了，一定會跟你說的……總之，先別擔心我，雖然令我手足無措，但那個人不是個壞人。”

        “您每次……”威尼卡咬著下唇，“每次都在傷害我后這樣對我……”

        “對不起……”嘉妮不清楚自己如何傷害他了，但她依舊道歉，“威尼卡，對不起。”

        她也知道自己本來就格格不入，就像一個方形進了圓形的部落。威尼卡最先融入她的生活，她因此開始學著做一個圓形，可是在這過程中，未打磨好的棱角難免會毫無自覺地傷害到與她最為親密的那個人。

        “嗯，嘉妮還需要我，”威尼卡幾乎是嗚咽地說著與上次相似的話，他將頭埋進嘉妮的頸間，抓住她背后的衣服，“所以我再一次為了您……忍受下了這些。”

        “謝謝你……”嘉妮說，她忘了當初只是因為一時心軟才收留威尼卡。

        姿勢有些別扭，威尼卡還因為不舒服而蹭了兩下，嘉妮只好半跪在地上，直起身子拍了拍他的背，他的氣息逐漸平穩下來。

        養小孩原來真的這么難，威尼卡已經很為她著想了，她卻還是無法理解他的情緒波動……誰讓她受不了孩子的淚水和傷口呢，嘉妮很久沒有感到這么憂愁過了，這難道就是……威尼卡的青春期？她又要找索菲討教了。

        無人發現威尼卡的坐墊留下了深深的劃痕，因為在嘉妮拒絕回答他后，他的手狠狠地抓住椅子的兩邊，修剪平整的指甲嵌進軟墊。但很快，聲音再次撥動他的神經告訴他，不要沖動，現在是好機會。

        好在，他沒有做錯選擇，她愿意為他跪下，依舊是那個溫柔愛他的嘉妮——他終于也滿意地笑了。

        ……

        威尼卡回到學校，憤怒的比安琪卻把他叫到校長室，甩出一本雜志，質問他為什么要看這種東西，還要把它帶到學校里來。

        威尼卡看向桌上的雜志封皮，標題是《花花男士》，封面上有一個幾乎沒穿衣服的女人擺出誘惑的姿勢。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威尼卡說。

        “這是其他學生在你的抽屜里翻出來的！”比安琪氣得發抖，憤怒地說，“我以為你能給他們帶個好頭，給我省點心！”

        孩子們在他的抽屜里發現了這本雜志，明顯是他忘記放回書包造成的疏漏，比安琪聽說這件事后還不敢相信，直到她進了教室，看到一群男生圍著威尼卡的座位，目不轉睛地翻看著，連她在背后出現也毫無察覺。

        她詢問過其他人，他們都說最開始的確是在威尼卡的抽屜里發現的，最終得出結論，這本雜志出現在他的座位上，因此就屬于威尼卡——她不知道這是科奇趁著其他孩子去吃飯的時候放的。

        比安琪讓他把東西帶回去，絕對不能再帶來學校，如果再讓她看到，她會考慮家訪。最后，她還再三強調自己對他真的很失望。

        好像誰真的在意她的看法一樣，威尼卡嘴上應下，心中只想著早點離開，再也無法忍受吵鬧的女人，他中午的好心情已經全然消失。

        竊竊私語和異樣的目光又多了起來，威尼卡拿著那本雜志，站在門口靜了靜，眼睛閉上幾秒，然后睜開，如芒在背——他的背后只有一扇木門，可他感覺扎在他身后的目光沒有絲毫減少。盡管下午還有兩節課，但他想快點回家，回到嘉妮的身邊。

        他選了一條人少的路，卻看到科奇和他的朋友聚在一起講著話，堵在他的必經之路上，他面無表情地正要走過，聽到科奇的朋友說：

        “艾云芬芝和達米亞妮你喜歡哪個，一個有名些，一個小眾些？”

        “都不，我覺得最漂亮的要屬嘉妮，”科奇故意在他面前大聲說話，斜睨著路過的威尼卡，“她看起來不懂時尚，幾乎不畫濃妝，但是顯得格外清純不是嗎？”

        “……”威尼卡停下腳步，他側頭看向他們。

        “干嘛這樣看著我，”科奇聳聳肩，“第21期的《花花男士》，我們說的是幾位著名的內衣女郎。好學生本人帶來的雜志，還假裝沒看過嗎？”

        科奇的朋友瞟了一眼威尼卡的神色，拽了拽科奇的胳膊，又勉強扯起嘴角做出友好的微笑，對威尼卡說：“是同名的女星罷了……我們沒別的意思。”

        威尼卡走過去，微微揚起頭，科奇的的脖子也仰了仰，不甘示弱地回看威尼卡，盡管那份不甘示弱里面還夾雜著輕微的恐懼。

        “我沒看到嘉妮。”威尼卡突然說。

        “什么……”科奇和他的朋友互相對視了一眼，他不可置信地說，“你說誰？”

        “我說嘉妮，”威尼卡舉起《花花男士》，對他們微笑，“我沒在里面看到嘉妮這個人，能給我介紹下嗎？”

        “……你瘋了嗎？”科奇愣了半天，才吐這句話，“嘉妮是你媽媽的名字……”

        “別說那么掃興的話，我們都十四歲了，還整天找媽媽嗎？”威尼卡皺眉，像是很不情愿提起嘉妮一般，接著嘴里說出臟話，“我只是好奇誰表面上看起來清純，做的事情又像個□□一樣下流。”

        他又低頭將雜志翻了幾頁，“有這種好東西，為什么不早點拿出來？”

        “你、你會對這種雜志感興趣？”科奇的朋友遲疑道，“我們都以為你是好學生，很正經。”

        “誰他媽要當好學生？我只是懶得應付麻煩，所以裝作聽話罷了，”威尼卡看著雜志，目不轉睛，“反正是你們塞進我抽屜里的，干脆就給我得了。”

        “我們還沒……”科奇的朋友想說這一本的價格還不便宜，他們還沒舍得多看兩眼，科奇警惕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在說什么，我們沒動過你的抽屜，這不是你的東西嗎？”

        “行、行，我懂，這就是我的東西……”威尼卡無所謂地攤手，手臂自然地搭上科奇的肩膀，“我本來就是個壞孩子，確實對這些很感興趣。只是我實在是經驗不足，以后有什么活動帶我一起？”

        “威尼卡，你說你是個壞孩子，”科奇懷疑地看向他，故意刁難道，“而我剛剛說的嘉妮，也確實是你的媽媽。”

        “我對你的媽媽確實很感興趣，所以……”他觀察著威尼卡的神色，想看出他是不是在騙他，“如果你想加入我們，下個星期一來，你得偷一件她的貼身內衣出來給我們，怎么樣？”

        科奇的朋友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敢說話。

        威尼卡抬眼看著科奇，沉默了一會兒，科奇的朋友開始感到毛骨悚然時，他終于開口了：“我懂了，那這個我先留著，下星期一見。”

        他搖了搖手里的《花花男士》，道完別就離開了，留下面面相覷的科奇二人。

        威尼卡轉身，立刻沉下臉，盡量躲開低聲的私語和不善的視線。他面無表情地摩挲著口袋里的手寫字體，法比奧·彼安柯。那是他從玫瑰花的附送賀卡上撕下來的，還好，暫時，還沒來得及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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