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從黑獄出來時遇上了來堵她的黎蘇。
  她手上裙上都染上了血跡，暗紅干涸的血色將她映出幾分鬼氣森森。
  花甲老頭持著長杖，滿臉威嚴的看著她，眼中帶著許多不滿：“王后許多年未曾踏足黑獄了，怎么今日想到來了？”
  停云輕笑一聲，踱步走到了黑獄門前放的兩尊銅鼎前，撥開了鼎中養的白玉荷花，將手伸進了水中，慢慢洗著手。
  “故地重游。”她眸色如水，清淺又漣漪的看了他一眼。
  黎蘇呵了一聲，長杖點地發出一聲脆響：“此地重游，怕是要做噩夢了。”
  停云將手上的血跡洗干凈，隨手甩了甩水漬，鳳眸輕睨：“本宮從不做噩夢。”
  她將帶著血氣的荷花摘下，拈在手中，眉眼森森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若無事，就別擋道。”
  黎蘇嚴肅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他看著垂眸賞玩荷花的停云：“王后今日處決了什么人？”
  停云眸色一斂，勾著寒光看向他。
  他定是瞧見了明煜被架進了黑獄，不過也無妨，停云也沒打算瞞著他，若是她想人不知鬼不覺，在雷獄處決明煜即可。
  她踢裙走上前幾步，在他面前站定后輕聲笑道：“本宮殺了你的王。”
  黎蘇這一派是南疆為數不多的清廉為民派，但也卻是最軸的那種臣子。
  聽到她的話后，黎蘇臉色猛地沉下，手中長杖一抬向停云掃來。
  長杖即將掃到她眼前時，被一條鋒利有力的蛇尾打飛，落在了遠處。
  黎蘇瞪著眼睛看著繞在停云身上的圣蛇，胸口起伏不定：“十年前王上失蹤，也是你做的？”
  停云大大方方的承認了。
  黎蘇眼底迸出了怒火，抬掌往她臉面上劈來。
  她身上的圣蛇猛地抬首，將他撞在地上。
  停云伸手撫上垂在她肩頭的蛇首，垂眸看著跌在地上的黎蘇，唇角勾起冷笑：“圣蛇凌駕于王權之上，黎老忘了？”
  黎蘇看著眼前妖冶華美的圣蛇，咬著牙罵道：“那你也不應該把王上殺了！”
  聞言，停云放聲笑了起來：“不殺他等著南疆被他敗光？”
  黎蘇臉色奇差，他目光復雜的看著停云，圣蛇在她身上親昵眷戀的蹭著她。
  按照南疆習俗，任何人養出圣蛇都可以挑戰南疆王權，若勝了就是下一任王上。
  據南疆經記載，一百年前明家奪權時的那條圣蛇只不過比停云身上這條大那么一點，就能把南疆王宮攪的天翻地覆，數萬金甲覆滅葬身蛇口，僅此一條便可有如此威力，她卻養出來了好幾條。
  他回憶起那日在王宮，瞧見遠處騰來的圣蛇。
  那條圣蛇渾身血氣翻涌，鱗堅齒利，龐然巨獸驟然出現，將所有人都驚得說不出話。
  那是她最大的驕傲。
  停云靠在小圣蛇身上，好整以暇的看著陷入思緒斗爭的黎蘇，她不著急逼著他表態，總該要給人緩緩的時間。
  若他緩不過來，縱使停云再舍不得殺清政派，也不得不殺了。
  擋著她路的人，她向來一個都不留。
  黎蘇剛毅的面容上終究是出現了松動，他看了眼停云又看了看她身上的圣蛇，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縱然她有私心，可她真真切切做出來許多對南疆有益的事，這就足夠了。
  他黎蘇侍奉的是南疆王權，不是某個家族的王權。
  “王后下一步準備如何？”
  停云挑眉笑了，黎蘇這人對南疆有用的東西他永遠不軸。
  “本宮要你演一出戲。”她眉眼幽深，看著黎蘇。
  ……
  三日后，辰南王府。
  偌大精美的王府中聚集了許多衣著華麗的王孫貴族，聚在王府祠堂中，等著面前的黑袍老者開口說話。
  他們都在幾日前接到了黎蘇的手信。
  王后殺了王上。
  圣蛇在她麾下，王權落于她手。
  黎蘇是三朝元老，位高權重，他召集王室舊族，告訴他們王后要對舊王族進行清殺，王族若是不受降，那么等著他們的只有一敗涂地死于蛇腹的結局。
  一時間王孫貴子人人驚慌，連夜集結于辰南王府。
  老辰南王長得慈眉善目，瞧著得有八九十歲了，他被人扶著從祠堂后方的佛室中走出來，看著滿室的眼熟人笑道：“你們小輩之間的事可別叫上我這個老頭子了。”
  “老王爺您這說的什么話啊？您是舊族中最尊貴的人，大奚那個小賤婦定然第一個拿你辰南王府開刀，您可得幫我們啊。”人群中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不滿開口道。
  老王爺呵呵笑了兩聲，找了個椅子坐下，看著他們道：“老頭子沒幾天能活了，摻和不動。”
  又有人站出來反駁：“王爺可不能不管我們啊，我們都是您看著長大的啊。”
  “可你們有些人長歪咯。”老王爺收起笑容，靠在椅背上，目光涼涼的瞥了他們一眼。
  “那也不能以偏概全，您若站出來，縱然沒有虎令，南疆的將士們也都認您。”
  “是啊王爺，大家是同一艘船上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也別想獨善其身。”

  老王爺眉眼染上了些許疲態，他閉上了眼眸，嘆著氣。
  “你們吶！”他搖著頭，恨鐵不成鋼的看著他們，“她有多少條圣蛇啊？”
  原本嘰嘰喳喳爭吵不休的聲音頓時消停。
  辰南王翻了個白眼繼續道：“人家有八條圣蛇，最大那條比外頭那口大缸還粗，你們是不是安穩日子過傻了啊？拿什么跟人家打啊？”
  “那……那您說怎么辦？總不能等死吧？”
  王朝更替時，舊王族總是下場凄慘，他們不想落得那樣的結局。
  “要老頭子說，不如放低姿態，奉她為王吧。”老王爺恢復了先前的慈眉善目，笑呵呵的看著堂下一個個臉色奇差的同族小輩。
  他們竊竊私語滿臉不悅，帶著一身不屈的傲骨死到臨頭不知悔改。
  一旁的黎蘇始終安靜的看著他們。
  停云給了他們兩條路，讓他們自己抉擇，顯然在坐的只有老王爺一人選對了。
  她那日對他說，若是王室受降，她愿意放過他們，賜以庶民的身份在南疆生活，若是有一點微詞，便殺無赦。
  她還給了他兩片圣蛇的鱗片和一瓶化骨水，以此誘那些不安分的王室造反。
  黎蘇瞧了許久，不是第一條大蛇的，也不是她身上纏繞著的小蛇的。
  他沉在思緒中時，辰南王將目光放在了久久不開口的黎蘇身上，他開口問道：“阿黎啊，你為何摻和啊？”
  忽然被點名的黎蘇從回憶中驚醒。
  他對著辰南王行了個禮，隨后開口道：“若她是南疆人，我不會摻和，但她是大奚人，南疆落在她手里，等于歸附大奚。”
  辰南王幽幽嘆氣，隨后直搖頭，不停說著糊涂。
  黎蘇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只在心底暗自慶幸，還好辰南王看得開選對了路，不然他還真不知怎么從王后手里保住這位對他有知遇之恩的老王爺。
  黎蘇的話說出后，堂下逐漸吵鬧開了，你一句我一言，言辭激進。
  辰南王被他們吵得頭疼，帶著火氣掃落了一旁桌上的茶盞。
  滿室皆靜，所有人的目光都齊齊落在他身上。
  老王爺幽幽抬眸：“老頭我不管誰當王，只要南疆安穩，子民康泰富裕，便足以。王后在位時，開拓商路養活了兩境邊疆多少人？她主張農桑開山耕田又養活了多少人？你們若是想為了一己之私禍害數十萬子民，那才是南疆的千古罪人。”
  他邊說邊用手指關節敲打著桌面，篤篤聲一下一下響起，像敲在所有人心頭的警咒。
  可惜，這些王室小輩過慣了人上人的日子，一朝被人踩在頭上失去了優越感就像喪家野犬一樣逮到一絲機會就去撲咬一口。
  他們成群結隊的反駁著他，一聲比一聲高，將他埋沒在譴責的話語中。
  老王爺沉默著看著他們，緩緩閉眸，嘴角苦笑對著黎蘇說道：“阿黎啊，我救不了他們了。”
  黎蘇聽到這話后，心頭一緊，滿眼驚疑的看著老王爺。
  辰南王睜開眼，對他點了點頭。
  黎蘇頓時明白了，這可是最了解他的人啊。
  他知曉自己滿心滿眼都是南疆的子民，怎么會為了不滿王權更替引起戰爭，叫無數人流離失所，為王權填命呢？
  老王爺什么都知道。
  他眼眶有些酸澀，看著被疲倦占據的王爺緩緩開口：“王后的圣蛇并不是堅不可摧的。”
  此話一出，他們從譴責中回神，殷切的等著他的下文。
  黎蘇又看了一眼老王爺，收斂了情緒繼續說道：“我奉先王之命，窮極一生所學研究克制圣蛇的藥，就是為了旁人養出圣蛇，擾亂王朝安穩做準備。”
  他從腰間布袋中取出一只墨玉色的瓷瓶，接著又取出了兩片嬰兒拳頭大小的血玉鱗片。
  在眾人的目光下將墨色瓷瓶中的清澈水珠滴在血玉鱗片上，頃刻間鱗片被腐蝕了，裊裊白煙泛著令人牙酸的滋滋聲升騰而起。
  這縷煙將這些人的希望也點燃，他們的野心跟著它扶搖直上。
  有了這東西，圣蛇不再可怕，它們和普通的蠱獸沒有區別！失去了這層無堅不摧的鱗片鎧甲的蛇不足為據！
  黎蘇看著他們一個個面露精光，左一句右一句的商討著如何殺王后奪王權，不禁覺得好笑。
  她算得好狠。
  人心欲壑構起的深淵，只需一縷青煙就能將其顛覆。
  她站在至高處，仿若神明望世，看著那些不滿她統治的人們在塵海掙扎，給他們生的機會再鼓勵慫恿他們逆反，而她舉手覆滅，肅清她的盛世。
  世人都會歌頌她的仁慈，去譴責那些受了她的恩惠又反她的逆賊。
  兵不見刃，掃平敵人，再賺足仁王的名聲。
  她將在聲聲贊美中贏下這場王權之戰。
  ……
  那日過后黎蘇再也沒有見過辰南王。
  他來過王府許多次，都被拒之門外。
  黎蘇知曉，老王爺不欲沾染業障，既然同族血脈他救不了，那就只能救南疆數十萬的子民。
  王府家丁說王爺每日都在佛堂里，一念就是一天的經，要向祖宗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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