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設(shè)在太極殿,  此乃外宴，只有天子和朝臣共同宴飲。

        進(jìn)大殿之前，便有太監(jiān)領(lǐng)著捧托盤的侍者,  一一將武將身上的佩劍收去。

        樊長玉也是在第一次進(jìn)宮面圣時(shí)，發(fā)現(xiàn)只會驗(yàn)明腰牌,  收走她們隨身攜帶的那些看得見的武器,  并不會挨個(gè)搜身,  才在出門前往腿上綁了短刃。

        長靴一套,  任誰也瞧不出來。

        畢竟平日里朝見天子和今日前來的赴宴的，除卻王公貴族,  都是有頭有臉的大臣。若每次朝會或赴宮宴都得挨個(gè)搜了大臣的身才準(zhǔn)進(jìn)殿,  且不說費(fèi)時(shí)費(fèi)力，也有損大臣的顏面和君臣之誼。

        歷朝歷代頒下的武將不得持兵刃進(jìn)殿的規(guī)矩,  一來是避免對天子不敬,  二來也是防止武將在大殿之上對天子發(fā)難。

        但真有反心者，僅憑帶進(jìn)大殿的一柄利刃又能做什么？對方若逼宮，必定是已策反了整個(gè)皇宮的金吾衛(wèi)。

        尋常臣子,  則萬不敢做私帶兵刃上殿這等掉腦袋的事。

        故此皇宮歷來沒有搜大臣之身的規(guī)矩，只有底下的宮女太監(jiān)才會被如此對待。

        樊長玉上回進(jìn)宮是白日,  那時(shí)瞧著整個(gè)皇宮已是巍峨肅穆，今夜大雪飄飛,  整個(gè)宮城處處燈火通明，隱匿在無邊的夜色里恍若一表皮被燒得皸裂，露出底下赤紅炭光的巨獸，華美又有種詭譎的震撼。

        但那燈火照耀不到的暗處，也透著無盡的瘡痍和陰沉。

        進(jìn)了太和宮大殿，便有侍者引著大臣們?nèi)ジ髯缘南�位落座�?br />
        左為文官席位,  右為武官席位。

        三公九卿和皇親國戚的席位都是靠最前方的，樊長玉作為三品大員，被小太監(jiān)引著坐到了右側(cè)中間的席位。

        整個(gè)大殿，無論文武官員，皆只有樊長玉一人是女子。

        她一入席，便引得四面八方的目光看來，好奇有之，打量有之。

        先前在金鑾殿上，朝臣們雖已見過樊長玉一面，但那時(shí)乃朝會，她面見皇帝又跟著唐培義等人站在大殿最前方，靠后方的官員們只能瞧見她戎甲后方垂落的一襲猩紅披風(fēng)，今夜這些朝臣才算是真正見過樊長玉了。

        樊長玉屈膝跪坐于紅木矮幾前，面上從容平靜，三品的緋色武將官袍穿在她身上，別有一股英氣，她將腰背挺得筆直，似嶙峋山巖間長出的一株蒼竹，在一次次向下扎根向上生長后，磨出一身崢嶸，在這些久經(jīng)官場的大臣們中間也絲毫不露怯。

        皇帝還沒來，文武席間的首位也還空著，大殿內(nèi)的氣氛還算融洽，相熟的朝臣們?nèi)�三兩兩攀談著�?br />
        樊長玉本想靜等開席，怎料一名面生的年輕武將徑直走到了樊長玉案前，“久仰樊將軍大名，先前在金鑾殿上只同樊將軍打了個(gè)照面，今夜可算是有幸再見樊將軍，我敬樊將軍一杯！”

        言罷便兩手執(zhí)杯將里邊的酒水喝了個(gè)干凈，還將杯子倒扣過來看著樊長玉。

        大有樊長玉若不喝，便是不給他面子的意思。

        之前在盧城的慶功宴上，樊長玉能以身上有傷不宜飲酒為由推拒，今夜的宮宴上再不濟(jì)也是五品京官，面對這樣的敬酒可不好推拒了。

        盧城那些將領(lǐng)頂多是盛情難卻，但這名武將在開宴前就來敬酒，饒是心大如樊長玉，也察覺到了幾絲暗潮洶涌。

        她目光掃過那名武將身上的四品朝服，只道：“將軍過譽(yù)�！�

        拿起自己跟前那杯酒仰頭喝下后，同對方一樣倒腕將酒杯翻轉(zhuǎn)了過來。

        那武將當(dāng)即就贊了樊長玉一聲：“樊將軍海量！”

        賀修筠也察覺到了幾絲不對勁兒，怕其他武將再去找樊長玉喝，執(zhí)杯起身道：“宋將軍，怎地不同賀某喝一杯？”

        鄭文常跟著起身道：“瞧不起誰呢？崇州平叛之戰(zhàn)，老子出力可不比樊將軍少，宋將軍你得跟老子也喝一杯！”

        有了鄭文常這話，從薊州一起進(jìn)京受封的將軍們也紛紛要去找那名武將喝一杯。

        這回輪到那名武將推拒不得，被灌了七八杯酒才得以回自己的席位。

        經(jīng)此一鬧，其余還想過來敬酒的也看清楚了，找樊長玉喝了，勢必就得被賀修筠他們再灌上一輪，還沒開席，也不敢太過放肆，便沒人再去找樊長玉敬酒。

        樊長玉倒是有些意外地看了鄭文常一眼，從前她還以為這人過于死板，今夜看來，他腦子還是好用的，裝起軍中那些大老粗來還挺像回事。

        賀修筠的席位同樊長玉相鄰，席間消停后，他便壓低嗓音同樊長玉道：“陛下先前在金鑾殿上夸贊咱們薊州軍的話，大抵讓許多將軍心下都不服，少不得會在今晚這宮宴上把咱們灌個(gè)爛醉如泥。”

        樊長玉這才明白了那名武將為何要突然來找自己敬酒。

        敬酒是假，一堆人輪番喝下來想給她們個(gè)下馬威才是真。

        還好賀修筠和鄭文常敏銳，及時(shí)擋了下來。

        樊長玉不動聲色點(diǎn)了下頭，說：“我知曉了�！�

        她目光掃過大殿，思量著會主動來同她敬酒的，得是些官職沒她高的或跟她同品階的。官職比她高的，怕是也拉不下臉來做這事。

        那些低階武將，她們薊州這邊的將領(lǐng)抱團(tuán)應(yīng)該也能應(yīng)付過去。

        不多時(shí)，謝征和李太傅一前一后也前來赴宴。

        兩人又一次在太極宮大殿門口狹路相逢。

        李太傅面上儒雅依舊，不溫不火喚了句：“侯爺�！�

        謝征身著玄色的武侯朝服，膝襕上用金紅雙線繡出的祥云紋在燈燭下閃著粼粼微光，繁復(fù)得令人眩暈，冠玉般的臉上透著幾分冷淡的倦怠，散漫一撩眼皮，道：“真是巧了，又遇上了太傅。”

        他微錯(cuò)開身，語氣卻半點(diǎn)沒有他言辭中的敬意：“太傅乃三朝元老，太傅先請。”

        李太傅道：“侯爺戰(zhàn)功蓋世，在此番平叛之中亦是居功甚偉，今夜這年宴，也是慶功宴，還是侯爺先。”

        相比謝征的狂妄輕慢，李太傅的姿態(tài)可以說是謙讓有加了，跟著李太傅的一眾黨羽都面露憤憤之色，從前遇事便第一個(gè)冒頭的李遠(yuǎn)亭這次卻出乎意料地沉默寡言。

        謝征視線掠過李太傅，落到李遠(yuǎn)亭身上，眼底多了幾分冷嘲。

        他道：“太傅既如此相讓，本侯便卻之不恭了�！�

        言罷抬腳邁進(jìn)了大殿，李太傅身后的門生不忿想出言，剛上前一步就被李太傅揚(yáng)手?jǐn)r下了。

        那言官不解道：“太傅，就任他如此狂妄嗎？連魏嚴(yán)在您跟前都不曾如此�！�

        李太傅眼底因年邁似覆著一層淡淡的藍(lán)灰色，讓他眼神間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冷漠：“年輕氣盛，且狂極這一時(shí)，終會跌跟頭的。”

        幾名李黨的官員聽著李太傅這似是而非的話，神色各異。

        隨著謝征和李太傅入席，原本喧嘩的太和宮一下子便靜了下來。

        樊長玉朝謝征的席位看去，許是許久未見過他了，又是頭一回瞧見他穿朝服的樣子，竟看得愣了一下。

        她一直覺著，“人靠衣裝馬靠鞍”這話在謝征身上是不適用的，生成了那樣得天獨(dú)厚的一副好皮囊，他就是穿著一身乞丐衣裳，也自有一股金玉氣質(zhì)。

        但這身武侯朝服，實(shí)在是把他襯得太好看了些。

        玄黑的朝服上金紅的繡紋叫大殿里的燈燭一照，似有淡淡的金輝浮動，愈顯得他眸色濃重，眉眼間的冷淡也更甚了些。

        像是察覺到樊長玉的目光，謝征轉(zhuǎn)眸看過來，眼底也蕩開了一圈不甚明顯的波瀾。

        她大抵是不知她自己穿上那身緋色武將官袍后是有多英氣颯爽的。

        全京城的五陵少年郎，都敵不過她眉間那一抹仿佛從旭日上拽下來的朝氣與明朗。

        宴會上人多，兩人視線只淺淺一碰便移開，樊長玉心口卻還是淺淺跳了一下。

        皇帝過來時(shí)，群臣只是走流程似的起身朝拜。

        樊長玉也察覺到了，百官們敬謝征和李太傅，似乎都比敬皇帝多些。

        魏嚴(yán)依舊告病，沒出席這場年宴，李太傅的席位本該是是文官第一位，他卻命人將席位往后挪了兩尺，并未逾越直接占了魏嚴(yán)的位置。

        樊長玉不知李太傅這算是謹(jǐn)慎還是裝模作樣。

        給魏嚴(yán)挖了大坑彈劾魏嚴(yán)的是他，那個(gè)位置似乎已唾手可得了，卻還處處按禮制來、半點(diǎn)不曾逾矩的也是他。

        只能說，這人太能隱忍，城府也極深。

        大抵是樊長玉盯著李太傅盯得有些久了，因上了年紀(jì)，只在席間吃些軟爛易消化吃食的李太傅忽而朝樊長玉這邊瞥了一眼。

        樊長玉也不躲，就這么同李太傅對視著。

        一個(gè)目光看似溫和卻深不見底，一個(gè)眼神純粹堅(jiān)毅恍若藏了一輪烈日在眸中。

        最終李太傅率先收回了目光，干瘦的手捏著木箸夾了一箸清淡的小菜慢慢食著。

        武官席位一側(cè)忽而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清脆聲響。

        一名添酒的內(nèi)侍不慎將酒水灑到了謝征朝服上，那內(nèi)侍嚇得手一軟，拎著的酒壺也跟著掉落在地。

        席間眾人的視線齊齊被吸引了過去。

        那內(nèi)侍臉都嚇白了，顧不得地上還有酒水，扣頭如搗蒜連連求饒：“侯爺饒命，侯爺饒命……”

        坐于龍椅上的皇帝瞧見這一幕，眼底已有幾分壓制不住的興奮意味，他直接喚殿外的金吾衛(wèi)：“來人，將這弄臟武安侯衣袍的奴才拉下去斬了！”

        群臣一陣騷動，卻無一人敢求情。

        樊長玉知道謝征約莫要借此機(jī)會離席，剛皺了皺眉，便聽謝征冷冽的嗓音不緊不慢響起：“不過是打翻了酒水，此乃年宴，還是莫要見血為好，陛下覺著呢？”

        齊昇無意在這問題上和謝征過多糾纏，當(dāng)即就道：“既然武安侯都替你這蠢奴才求情了，還不謝恩？”

        那內(nèi)侍叩頭如搗蒜：“謝陛下，謝武安侯！”

        齊昇勉強(qiáng)按捺住心底涌起的惡劣和即將達(dá)成某種愿望的狂喜，擺出一副尋常神色吩咐內(nèi)監(jiān)：“領(lǐng)武安侯下去換身衣服�！�

        這一出本就是謝征計(jì)劃之內(nèi)的，他對著齊昇道了聲“謝陛下”，便隨著太監(jiān)出了大殿。

        謝征一離開，齊昇似乎高興了不少，心情極佳地舉杯對群臣道：“朕繼位以來，大胤外憂內(nèi)患不絕，幸得有諸位愛卿，大胤江山才有今日，朕也算不負(fù)先祖基業(yè)，今夜眾愛卿得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他突然說出這么一番話來，百官自然只得跟著舉杯祝詞。

        李太傅道：“陛下賢明，是我等之幸�！�

        群臣便跟著高呼：“陛下賢明！”

        樊長玉只覺“賢明”二字，用在齊昇身上，多少是有些諷刺的。

        她跟著祝詞后坐回原位，眼皮卻又開始狂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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