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8.第1056章 眷戀微小的幸福嗎？
第1056章 眷戀微小的幸福嗎？
商場的樓道黑漆漆一片，看起來就像是一張擇人而噬的大嘴，奇怪的是當(dāng)林格走過去時(shí)，天花板上鑲嵌的一種有著珍珠白外殼、看起來像是巨大寶石的裝置便會自動亮起來，它所散發(fā)出來的光晶瑩無瑕，柔和而不失溫暖，足以令那些自詡上流的貴婦人為止癡狂，但在這里卻不過是商場照明用的工具罷了，換而言之，就像百貨公司里用來通報(bào)商品打折信息的大喇叭那么尋常。
異世界的文明程度遠(yuǎn)超想象，如果魔女結(jié)社的伊甸計(jì)劃順利執(zhí)行下去，有一天人類文明也會變成這種模樣嗎？在魔力退潮之后，隨之上涌的是蒸汽，雖然它帶來了不少麻煩，比如工業(yè)污染、勞工壓迫、殖民戰(zhàn)爭、拜金主義和享樂主義之類的，但客觀上確實(shí)提升了生產(chǎn)力，使這個社會如同一列咆哮的蒸汽火車般，以一種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速度向前邁進(jìn)。
而蒸汽退潮之后，隨之上涌的又將是何物？令這些比寶石更清澈、比燭光更柔和、比人類已知的所有照明方式都更便捷的燈光亮起來的某種能量嗎？真是不可思議，林格有時(shí)候會這么想，如果鏡星的凡人能夠妥善利用魔力，而非視其為力量和永生的源泉，或許一切都將不同吧。可這是個奢侈的愿望，圣者如圖彌，亦無法抵御夢中的低語，何況是本心的誘惑呢？
林格一邊想，一邊沿著樓道向上，這座商場內(nèi)并非沒有那種名為電梯的工具，只是它所在的區(qū)域很不幸地坍塌了，無法使用，于是年輕人只能用這種較為原始的方式，親自丈量一下樓層的高度。他的腳步聲在空曠的黑暗中咚咚響起，走過的地方，燈光由近及遠(yuǎn)地逐個變亮，又在他走出一段距離后逐個黯淡下去，遠(yuǎn)遠(yuǎn)望去，倒像是光在移動似的。
只是世人從沒有見過如此慢的一道光，它從一樓爬到頂樓甚至用了將近半個小時(shí)的時(shí)間——林格認(rèn)為這只能歸結(jié)于商場建得太高的緣故，異界人真的有那么多商品可以販?zhǔn)蹎幔诹滞柺泄溥^的最大的百貨公司都沒有十層樓高！
想必天使小姐不是走上來的，畢竟她有六只翅膀，雖然多年沒有使用過，但羽精靈的本能還殘留在身體與血液中，使她只需要借著一縷呼吸般微弱的風(fēng)便能翱翔起來，一直飛到比星辰還要高的地方——據(jù)說太古時(shí)代羽精靈的王城就漂浮在那兒。
它們唯一的缺陷就是太過于蓬松豐富了，以至于只要輕輕一甩，就能抖落漫天的飛羽。譬如年輕人一推開頂樓天臺的門，立刻就被一根迎面而來的飛羽糊住了眼睛。羽毛的末端撓著鼻尖，帶來一陣瘙癢的感覺。林格順手將它拿開，挑了下眉毛：“我可以認(rèn)為，這是一種不歡迎的暗示嗎？”
“啊，林格！”
上面?zhèn)鱽硪粋�慌慌張張的聲音：“你怎么、怎么會在這兒？”
“這也是我要問的，依耶塔。”林格抬起頭，看向坐在高臺邊緣的天使小姐。天上的風(fēng)溫柔地吹著，撫起少女的裙擺、羽翼與頭發(fā)，令那些柔軟得讓人不忍心傷害的事物都輕輕地飄揚(yáng)起來。她用嬌小的雙手撐著高臺的邊緣，背部不是正襟危坐而是微微彎著，略有些松懈，低頭時(shí)細(xì)碎的白色劉海下藏著兩泓未化的白雪，里面盡是些天真的好奇與幼稚的惶恐。在年輕人的眼中，那個剪影纖細(xì)而又單薄，且充滿了一種柔弱的美感，如果非要用一個詞語形容那就是高潔。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深藍(lán)色的夜幕上有幾顆星星垂得很低，甚至都快鉆入少女的發(fā)絲之間了。遺憾的是沒有月亮，如果這時(shí)候有一輪皎潔的、明亮的、仿佛用水晶、玻璃與金剛石打造而成的月亮，就那樣慢悠悠地懸掛在少女的頭頂，與她一起俯瞰這座古老、恢弘?yún)s又破敗不堪的城市，那么年輕人可以保證它將是藝術(shù)史上的高峰，是一幅令所有畫家、作家與吟游詩人都要高聲尖叫、向靈感的神明匍匐敬倒的畫面，是畫中的詩歌，也是詩歌中的繪畫。
只是下一刻，天使小姐的動作就徹底摧毀了這幅畫面的美感——她幾乎是本能反應(yīng)般、唰的一聲收起了翅膀，將自己牢牢包裹在一堆潔白蓬松的羽毛間，只露出一張小臉，可憐巴巴地看著下面的年輕人：“我、我為什么不能在這兒，我只是想吹吹風(fēng)而已，這里的風(fēng)和云鯨空島的風(fēng)不太一樣——”
她翕動鼻翼在空氣中嗅了一下，像只正在尋找蜂蜜的松鼠：“有一股很舒服的味道，很懷念。”
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畢竟就在一萬年前，這里還曾經(jīng)是她的家呢，她所說的舒服與懷念的味道，或許就來自于血液中的悸動，來自于她在最后時(shí)刻對母親大人僅余的一絲思念與回憶。
“我沒說這樣不好，只是你待得未免有些久了。”
林格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兩步，避免看到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比如少女的裙擺被風(fēng)吹起后光潔無暇的小腿——然后慢條斯理地道出了自己的來意：“你也該回去了，依耶塔。”
“回哪兒？”
“自然是云鯨空島。”
“你想要把我關(guān)在那間小小的風(fēng)車塔房里嗎，林格？”依耶塔一下子變得有些難過：“我好不容易才走出來的，讓我多待一會兒好不好，我發(fā)誓，就一小會兒。”
在離開之前，她還是百般不情愿的模樣，可一旦見識到外面廣闊的世界，雛鳥就不再產(chǎn)生一種不可抑制的回巢的沖動，它們渴望飛翔，在天空與云中穿梭，無拘無束地活著——這亦是羽精靈的天性，他們自由得仿佛不被任何事物拘束，直到一種名為欲望的東西開始腐蝕心靈。唯有對力量、權(quán)勢、財(cái)富都棄如敝履的羽精靈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但這樣的靈魂在世界上屈指可數(shù)，林格眼前的這位少女便是世界上最后的羽精靈了，不僅是種族意義上的，同時(shí)也是心靈意義上的。
“你想待多久都可以，”明白了她所顧慮的事情后，林格平靜地給出承諾：“我不會阻止你。但至少在那之前，你得先回去吃飯。老板娘精心為你準(zhǔn)備的晚餐，想必你不會讓她失望吧？”
“這——”依耶塔臉上浮現(xiàn)出猶豫的神色。
林格又加了一把火：“對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出了風(fēng)車塔房，那么就可以和我們一起在妖精深眠旅館的大廳里用餐了——你還沒有體驗(yàn)過和大家一起吃飯的感覺吧？”
“誒？”依耶塔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像只餓昏了的鵪鶉，正專心致志地盯著草地上的谷粒，甚至，她的喉嚨還微不可覺地吞咽了一下：“確、確實(shí)沒有，很熱鬧嗎？”
林格回想了一下旅館餐桌上的日常：咋咋呼呼的愛麗絲、趁奶奶不注意挑出蔬菜的蕾蒂西亞、一邊吃飯一邊和梅蒂恩說悄悄話的謝米、還有每個早晨都絮絮叨叨，不是抱怨奧薇拉熬夜就是抱怨蘿樂娜不按時(shí)吃飯的圣夏莉雅……于是他輕輕點(diǎn)頭，十分確信地回道：“很熱鬧。”
依耶塔因他的話不禁想起了薩莉亞原野上的春芽慶典，那是一個慶祝豐收的節(jié)日，由來已久，但在依耶塔來到阿維尼翁村之前幾乎從來沒有舉辦過。天使吹走山脈，帶來豐收，于是居民紛紛聚集在已經(jīng)收獲的櫻草花田邊，由本地最德高望重的長者寫下《豐收女神福音書》，再由本地最美貌的少女親自誦讀，毫無例外，這個殊榮屬于依耶塔。然后人們圍繞著篝火載歌載舞，大人的交談聲與小孩的歡笑聲要一直持續(xù)到深夜才會停止，那便是依耶塔記憶中最熱鬧的場景。
時(shí)間已過去很久，記憶與其說是遺忘，不如說是逐漸淡化了，就像水筆畫會從褪色的羊皮紙上逐漸剝離那樣。依耶塔仍能記得當(dāng)時(shí)的景象，記得人們的歡聲笑語和夜空中的星星，但對那名站在慶典高臺上誦讀《豐收女神福音書》的少女，卻逐漸有些模糊了。
昔日阿維尼翁村的那些村民又是否還記著她的容貌呢？記得他們在世間留下了一個可憐的人兒，他們雖然憐惜她，寵愛她，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保護(hù)她，卻也因此讓她承受了一種比思念還漫長、比回憶還痛苦的折磨。她有時(shí)會在自己的日記中寫下一些關(guān)于幸福的淺薄見解，可卻與凡人的理解大相徑庭。他人所求的不過是些權(quán)勢、財(cái)富或名譽(yù)等不值一提的事物，而她想要的卻是與自己的朋友親人們在一起，隨便做些什么事，吃飯也可以，跳舞也可以，只要足夠熱鬧，別讓她再那么孤單就行了——但是眾所周知，后者往往比前者更加寶貴，也更加難得。
如今，她終于得以在母親大人的懷抱中，安享這份幸福。
“我會、”她的小臉紅撲撲的，期待而又緊張：“我會回去的，林格！什么時(shí)候可以開飯？”
“等我把人都找回來的時(shí)候。”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找嗎？”天使小姐眨巴著眼睛：“我會告訴她們，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地吃飯，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就眼下的情況來說，確實(shí)如此。
“不，不用了。”
林格卻搖了搖頭，說道：“你還是盡快回去吧，去妖精深眠旅館，謝麗婭看到你會很高興的，說不定老板娘還會偷偷給你一些點(diǎn)心吃，然后讓謝米陪你一起玩——她們一直都很喜歡你。”
準(zhǔn)確地說，不是喜歡，而是珍視——猶如對待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無可取代的寶物。
這可能是旅人妖精與羽精靈之間的某種淵源吧，林格不清楚，而誕生以來只擁有流浪記憶的依耶塔更不會清楚，她沮喪地低下頭：“好吧。”
雖說回去陪旅人妖精也不錯，但林格這么果斷拒絕，還是讓她有一種自己派不上用處的感覺。
林格將她的反應(yīng)看在眼中，想了想后說道：“或許，你可以告訴我，有沒有看到其他人去了哪里？這座城市太大了，我可不知道該去哪里找她們，你在高處應(yīng)該看得比較清楚吧？”
“對！”
天使小姐一下子昂起了頭，明亮的雙眼就像是打磨過的碧水晶一樣：“我看到了！唔，好吧，其實(shí)只看到了一個，就是格洛麗亞，她往南邊的森林走了，那里有很多的，呃，我不知道是什么樹，反正它們很大，而且枝干上垂下了很多氣根，這些氣根扎入地面又變成了新的樹，我看到她就坐在一棵樹的樹根上。啊、對了，她在欣賞一片湖。”
“湖？”
“湖！”依耶塔伸出手，在虛空中勾勒了一圈：“有這個商場那么大的湖。”
好吧，既然在城市中可以出現(xiàn)森林，那么出現(xiàn)一片湖泊也不是值得驚訝的事情，林格微微頷首：“我知道了，謝謝你，依耶塔。現(xiàn)在，你可以回去了。記得沿著街道走，不要迷路。”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天使小姐嘀咕著，但這句話并沒有什么說服力，她平日里的言行舉止，在林格看來，確實(shí)與小孩子沒什么區(qū)別——除了剛才所見的那一幕，很有少女的感覺。
“嘿咻！”
她從天臺上跳下來，落地時(shí)身后的六片翅膀搖動了一下，漫天的白羽隨之飄揚(yáng)。少女向年輕人做了個加油的手勢，鼓勵他早點(diǎn)把人都找回來，這樣大家就可以一起坐在妖精深眠旅館的大廳里，熱熱鬧鬧地吃晚飯了。
然后她便晃晃悠悠地朝著樓梯門走去，看起來竟然是想走回去的樣子。雖然表面上說著我不是小孩子這種話，其實(shí)心里卻牢記著林格的囑咐。不得不說，這是一種很有趣的心態(tài)。
在她的背影即將消失在樓道的黑暗中時(shí)，林格忽然開口喊了她的名字：“依耶塔！”
天使少女不解地回過頭時(shí)，年輕人用認(rèn)真的語氣說道：“以后，你可以一直在妖精深眠旅館，和大家一起吃飯的，我保證。”
這聽起來有些奇怪，因?yàn)楹痛蠹乙黄鸪燥垼坪醪⒉皇鞘裁粗匾街档盟眠@種語氣去保證的事情吧？更奇怪的是依耶塔仿佛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她確實(shí)對于那些關(guān)于宇宙啦、文明啦、生命啦……之類的的宏觀話題不感興趣，所在乎的只有自己觸手可及的、微小無比的幸福而已。此前她不敢將這種話說出口，擔(dān)憂大家會指責(zé)自己的軟弱，可慶幸的是，眼前的年輕人能讀懂她的心聲，并且愿意接受這種心聲。
所以她以一個燦爛的笑容作為回應(yīng)，用力地點(diǎn)了下腦袋——
“嗯！”
一點(diǎn)點(diǎn)的微小的幸福，便構(gòu)成了世界和情感的全部。
給點(diǎn)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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