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季東把芷汀送到家，已經是晚上12點。

        樓季東把芷汀在臥室的床上安頓好，又拿出藥來要芷汀吃，卻發現芷汀家根本沒有熱水。問明了熱水壺在哪里后，又匆匆去廚房燒水。

        看樓季東在自己小小的家里跑進跑出，忙忙碌碌的樣子，芷汀覺得很安心，就像很多年前，自己生病，海藍走來走去照顧自己的樣子。現在想來，自己那個時候也太過分了，自己生病不舒服，就拼命地指使海藍勞動，恨不得他也生病。

        樓季東走進來，看到芷汀微笑，就問道，“想什么呢？好像心情不錯。”

        芷汀趕緊岔開話題，“我覺得很榮幸，要勞累樓總給我做小時工，不過我可付不起你的工錢啊。我工作一個月可能還不如你一小時掙得多。”

        樓季東也笑了一下，“那你就以后好好補償我。便宜算你，我一天就頂你一個月的勞動吧。”

        芷汀出口后就后悔了，很擔心樓季東說出什么“以身相許”之類的話來，既然樓季東沒有提，趕緊換了話題，“這么晚了，你還是回家吧，我自己會照顧自己。”

        樓季東拿起剛才自己端進來的熱水，遞給芷汀，“溫度正好，把藥先吃了。”

        芷汀吃了藥，樓季東點頭說，“你吃藥倒是乖，這么大一把，一口吞下去了，居然沒有反抗。”

        芷汀說，“我小時候是吃藥長大的，記事以來一直在吃藥打針。對于吃藥打針，我都很麻木。”

        樓季東坐到芷汀床邊，幫她掖好被子，才說，“芷汀，以后別逞強了，既然小時候身體就不好，現在更應該注意，不要再說自己會照顧自己的話，你看看，你把自己照顧成什么樣子了，骨瘦如柴！我會留在這里照顧你，直到你病好。”

        芷汀為難地說，“可是我這里沒法住啊。隔壁客房有床，可是床單什么的都沒有，你怎么睡啊？而且，你不回去，王總會擔心，不合適吧？”

        樓季東盯著芷汀說，“你不要操心這些，我睡沙發就可以。至于雙雙，你不用考慮她，我會安排好。現在睡覺嗎？”

        芷汀看樓季東態度堅決，經過剛才病房樓季東的表白以及那兩個護士的對話，芷汀的心也有點動搖。芷汀自己生著病，心里委實是希望有人陪自己，生怕自己病死過去也沒人知道，也就不再堅持了。沉吟了一下說，“你餓嗎？我覺得好餓。我們點外賣？”

        樓季東反映過來自己也沒有吃晚飯，芷汀沒準一天沒吃東西了，趕緊說，“現在這個時間，肯定沒有人送外賣了。我記得你家附近有個24小時粥店，我去給你買粥，可以嗎？剛才醫生說你要吃清淡點。”

        芷汀想想，也只能如此，指著自己的包說，“鑰匙和門卡在里邊，你帶上。”

        芷汀躺在床上，聽樓季東開了門，又關上了門。閉上眼睛，想要再睡一會兒，卻無論如何已經睡不著了，腦海中晃來晃去都是樓季東：初相識沉默無語卻一直看著自己眼睛發亮的林軒，為自己每天送上情書和玫瑰的林軒，出國時依依不舍的林軒，得知自己有男朋友后絕望孤獨的林軒，甚至于那個發瘋的可怕的林軒。這些無數過去的影子，疊加上現在微笑的樓季東，憤怒的樓季東，為自己跑前跑后的樓季東。

        芷汀想著想著，又想起和judy曾經說過的找個有錢人的話，還有小若多年來對林軒不遺余力的夸獎，甚至于今天那兩個護士的對話，捫心自問，難道這么多年來，我真的愧對林軒了？和樓季東再次重逢，是讓自己來補償他嗎？可以補償嗎？僅僅是補償嗎？會不會也有心動呢？如果是這樣，為什么以前不會心動？或者僅僅是感動？是自己生病變脆弱了？還是更現實了

        芷汀追問著自己，卻沒有答案，轉頭想拿水喝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床頭柜上的一張照片。是芷汀的單人照，穿著粉色的短袖t恤，背著submarine的明黃色斜挎包，長發披散著，額頭光亮整潔，站在p大的湖邊，湖光塔影中，那個笑得燦爛無比的女孩，年輕而充滿了活力。芷汀想起來，這張照片還是p大100周年校慶的時候拍的。當時自己和海藍手牽手回到母校，海藍用剛買的nikon單反相機為自己拍的。

        那一次，知道海藍居然花一年多的工資買了這個相機時，芷汀氣得要命，海藍太浪費了，完全不考慮兩個人以后的生活，由著自己的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花多少錢就花多少錢。

        芷汀和海藍第一次因為錢的問題而爭吵。兩個人剛大學畢業，也才工作一年而已，海藍如愿到了團中央，芷汀還算運氣不錯，分到了一家報社做編輯。工作聽起來不錯，也是兩個人各自喜歡的工作，可是工資實在是掙得太少，海藍是公務員，清水衙門，一個月的全部收入也就2000不到，芷汀好一點，不過福利獎金加起來也沒有過4000。在北京這個消費超高的城市，兩個人是地道的窮人，好在各自單位還有集體宿舍可以住，吃飯也在單位食堂解決，并沒有覺得分外艱難。

        芷汀的家庭條件一般，從小也不亂花錢，知道節約過日子，雖然不象自己父母那樣摳門，稍微貴點的名牌衣服從來不買，貴的餐廳也不去，整天想著把錢存起來。芷汀心中想，要成家，總歸要有房子吧，所以就節約著，盼望有一天可以在北京買房子結婚成家。

        海藍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家庭條件優越，花錢一向大手大腳。讀大學的時候，父母寄來的錢幾乎月月光，要不是芷汀，估計后半個月都會餓肚子。實在沒有錢了，就向父母打電話要錢，要多少給多少，他父母從來沒有拒絕過，也不追問他怎么花錢。這樣的生活，讓海藍對錢實在沒有多少概念，完全不明白節約是什么。

        剛工作的時候，海藍沒錢了，還是讓父母給。芷汀有點看不下去，說工作了就應該自力更生，怎么好意思再向家里要錢，芷汀自己不但不向家里要錢，春節回家還會給父母一點錢，雖然不多，但也是兒女的心意。海藍開始不在意，認為用爸媽的錢天經地義，可是他父母一直不愿意接受芷汀，海藍一氣之下決定自食其力，不再依賴父母。

        自食其力說來容易，操作起來卻極難。比如說，兩個人外出吃飯，芷汀認為路邊攤隨便吃點什么填飽肚子就可以，海藍死活不肯去，擔心拉肚子，好不容易勉強去一次，海藍還真拉肚子了，搞得芷汀也沒有辦法。買衣服吧，芷汀雖然不去動物園批發市場，可是也不會到大商場買名牌，海藍自小穿慣了名牌，如果芷汀給買一件地攤貨，他嘴上不說，但從來不穿，芷汀責問的時候，就說穿著別扭不舒服。這樣的海藍，芷汀根本沒有辦法改造，只好隨他去，等海藍工資用完了，芷汀只好貼補他，總不能看他餓肚子。海藍每每這個時候，就覺得頗慚愧，想跳槽當律師掙錢，芷汀卻知道海藍的父母對海藍從政抱了極高的期望，她不希望海藍因此和自己的父母徹底鬧翻，也只好勸著他，說自己可以掙，并不在乎他掙得少。

        五月的時候，p大百年校慶，由于兩個人的單位隔得遠，芷汀和海藍約好在車站碰頭一起回學校。芷汀遠遠看到海藍下車，急忙揮手，等海藍跑近前來，芷汀看海藍居然背了一個超大攝影包，就問他，“這么大個攝影包？跟誰借的？”

        芷汀自己在報社工作一段時間，對這些攝影器材還算有點常識，看海藍的架勢，就知道這個相機肯定不便宜，想想海藍壓根沒錢，壓根兒沒有考慮是海藍自己的。

        海藍笑著說，“什么借的，我剛買的。就為了今天給你拍照。”

        芷汀卻不信，“怎么可能，你有多少錢我還不知道？這個相機至少要一萬吧？加上你這兩個鏡頭和這個包，沒有兩三萬能下來么？”

        海藍拉起芷汀的手，“嘿，看不出你還挺了解，估計的價錢完全正確。全部加起來2萬8，找熟人幫忙買的，市價得將近3萬5呢。早知道你這么了解，去買的時候應該把你也叫上。”

        芷汀看海藍的樣子不象撒謊，問，“你哪里來的錢？又是你爸媽給的？”

        海藍得意地笑著說，“你小看我？我自己掙的。之前李老師讓我給他翻譯關于國際金融法的一本書，前兩天剛領到稿酬，3萬元，我想這個相機好久了，拿到錢立馬就去買了。等會兒我們再好好吃一頓，慶祝一下。”

        芷汀快被氣死了，恨恨地把海藍的手甩開，扭頭就大步進了學校。海藍追上來，拉著芷汀的手問，“到底怎么了？怪我沒有告訴你？我不是一直都說想買嗎？你不是說有錢了就讓我買嗎？”

        芷汀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芷汀知道海藍喜歡攝影，一直想買單反專業相機，還特別跟自己的師兄，現在的同事，jacky，學了好長時間。不過專業相機實在太貴了，對于芷汀來說，這種奢侈品怎么也在吃穿不愁之后才可以考慮，所以當海藍打算向父母要錢的時候，芷汀阻止了他，告訴他等兩個人有錢后再買。芷汀說的有錢，無非是說等兩個人有了房子，不覺得缺錢的時候，哪里是說什么都不管不顧，一旦有了這個數的錢就去買呢？

        可是海藍這么說出來，芷汀還真沒有辦法反駁。芷汀心里苦得慌，自己自工作以來，沒有買過什么像樣的衣服，整天還是大學生的打扮，連手機都沒有，化妝品也不買，卻把所有的錢都奉獻給了海藍，補貼他的生活費，給他買他喜歡的名牌衣服，給他配置各種時尚產品。可是海藍，就想著自己的那點愛好，有了錢不但完全沒想著存起來為兩個人以后的生活做準備，自己在他心目中算什么啊？海藍最愛的還是他自己。可是自己呢？自從兩個人交往以來，一直把海藍放在第一位，為兩個人以后的生活殫精竭慮。海藍真的為兩個人的將來考慮過嗎？海藍真的想要和自己結婚過一輩子嗎？

        芷汀問著自己，越發地傷心起來，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傻子。

        海藍哪里想到芷汀會想這么多，由買相機就可以引申到自己是否愛她。看芷汀不吭聲，就涎著臉皮說，“芷汀，我買相機還是想多給你拍啊，難道你不想在這個最好的年華多留下一些好看的東西嗎？”

        芷汀冷著臉說，“海藍，你就愛你自己，你根本不愛我！”

        海藍一下愣了，沒有想到芷汀突然蹦出來這么一句話，覺得芷汀太莫名其妙了，哼了一聲，“你胡說八道什么？我不愛你，我還和我父母鬧啊？你說話要講良心！”

        芷汀的火一下也上來了，“你父母一直就看不上我，你和我還在一起干什么？文慧和你們家門當戶對，你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就是可恥的第三者，你爸媽就是這么想我的吧？我對你的前途什么忙也幫不上，還讓你過這么苦哈哈的生活。你為我受委屈大了，我就該感恩戴德了，是不是？”

        海藍看芷汀說話這么難聽，一把把芷汀扯到一個角落，低聲吼道，“你嚷什么嚷？那么多人看著，多丟人。”

        本來海藍道個歉，說幾句好話也就罷了，可是看海藍似乎也不高興，火大的樣子，芷汀的脾氣也上來了，而且一上來就什么都顧不得，大聲吼了回去，“你媽不是說我是小市民嗎？我一個小縣城出來的小市民，給你丟人啦？既然丟人，你跟著我干什么？你滾，滾！”

        海藍覺得芷汀簡直不可理喻，轉身就想走，芷汀看海藍轉過了身真的要走，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來，眼淚流出來，又不愿意讓海藍看見自己的軟弱，轉身向和海藍相反的方向走去。

        海藍還是追上來，猛然發現芷汀已經淚流滿面，一顆心彷佛在油鍋中煎熬，趕緊一把抱住了芷汀，低聲說，“寶寶，寶寶，別哭，別哭，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你別哭了？”

        聽海藍認錯，芷汀剛剛硬起的心又軟下來，用手胡亂在臉上抹著眼淚，抽噎著說，“你太壞了！你就想著你自己，你什么時候想過我？這么貴的相機，你招呼也不跟我打一個就買了，你心里沒有把我當你的女朋友是不是？”

        海藍趕緊說，“芷汀，我錯了，你別傷心了。我確實是擔心你不讓我買，所以我只好先斬后奏，我不該這樣。”

        芷汀慢慢止了眼淚，“你是不是覺得和我在一起太累了？如果不和我在一起，你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向爸媽要錢了吧？你爸媽不同意我們的事情，你從來沒有花錢這么束手束腳的時候吧？”

        海藍看著芷汀說，“芷汀，你怎么老這么說？我告訴你很多次，我愿意和你在一起，無論如何，我絕對不會放開你，我爸媽的態度，你不要去管。我承認我現在老是覺得錢不夠，可是你要相信，我們會慢慢好起來的。”

        芷汀一下激動起來，“好起來，怎么好？你每個月掙的錢都不夠自己花，我們一分錢都沒有辦法存下來，我們拿什么買房子？難道我們結婚后還住集體宿舍？難道我們要在集體宿舍做那種事情？難道我們的孩子就出生在地下室或者破爛的出租房？你這么隨隨便便就花掉幾萬塊錢，你考慮過我們的將來嗎？我從來不指望你給我買什么貴的衣服，首飾，化妝品，可是，難道你不應該對我們未來的生活，對我們的家庭負責嗎？你這么大手大腳，隨心所欲，你讓我怎么相信你？”

        海藍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海藍當然想過要和芷汀結婚，要和芷汀這么一輩子長長久久地走下去，可是，海藍從來沒有想到結婚是這么麻煩又復雜的事情，需要房子，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自己從來沒有放在心上的東西。現在聽芷汀這么說出來，海藍有一瞬間的發懵。

        看著已經傻掉的海藍，芷汀嘆了一口氣。一直以來，芷汀很清楚，自己喜歡的海藍，就是這樣的海藍，理想，自信，陽光，灑脫。自己剛才的一番話，生生打破了海藍的理想世界，將他拖離他的象牙塔，被無情地拋向這無奈、骯臟的現實。如果海藍真的成為一個為生活奔波而庸庸碌碌的人，成為一個他最討厭的那種人，自己還會那么愛他嗎？芷汀不想這樣，可是，如果不將海藍拖進現實，自己有能力獨自支撐一個家庭嗎？芷汀覺得很累，不敢去想自己還能夠堅持多久。

        海藍還在發呆，芷汀又心軟了，覺得自己太殘忍了，既然海藍的生活一直是美好的，為什么要去破壞呢？都是由于自己，海藍才吃了點苦，如果不和自己在一起，海藍的人生會輕松很多很多。

        芷汀勉強笑了一下，“海藍，既然已經買了，那就這樣吧。正好會來很多同學，我們正好給他們秀一秀。你必須給我拍好看了，拍難看了我就不讓你用這個相機了。”

        海藍看著又笑起來的芷汀，伸出手輕輕抹掉她臉上的淚痕，“那你不要再哭了。我喜歡你笑，你笑的時候很美。”

        芷汀點頭，和海藍牽手往前走，心中突然冒出來一個問題，“如果是林軒的話，他一定會說他會搞定一切，不讓我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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