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美夢兒
擇日不如撞日。
天剛擦亮,秀才老爺就勉力支撐起病體,拄著拐杖張羅起婚禮來。
擔心不成器的堂侄跟他的狐朋狗友攪和,呂老爺也不敢大辦,只打算在家里頭拜過祖宗天地了事。
小菊往常最好睡懶覺,今兒硬生生被叫起來了。聽到老爺叫她煮了咸魚臘肉當婚宴的吩咐時,她呵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地叫吞下去了,差點兒沒牙齒躲避不及,生生嚼了舌頭。
黑胖丫鬟跟白日里頭撞了鬼一樣,下意識地就想掏耳朵,一雙綠豆眼瞪得快要將眼睛框子給撐破了:“招……招女婿?還招個叫花子當女婿?!癩□□想吃天鵝肉哩!三寸丁谷樹皮,人還不到桌子高,也想做夢娶媳婦了?做他的春秋大夢吧!”
老秀才現在心里頭還惴惴的,生怕福生反悔呢,聞聲立刻自行合攏了房門,低聲呵斥這嘴上不把門的丫鬟:“不可放肆!以后改口叫姑爺!快去煮了咸魚臘肉,吉時一到就端上桌。”
小菊眨巴了幾下眼睛,轉頭瞅了眼自家小姐,砸吧了一下嘴,再度轉回身子朝秀才老爺伸出了手討錢上集市:“總得擺上花生紅棗吧,招個女婿不成樣兒,連席面都沒正經的,我家秀姐兒真是活受罪,造孽啊!”
老秀才眼睛一瞪,丫鬟嚇得脖子一縮,連忙一溜煙地跑出了門。
他轉過頭來安慰穿戴好鳳冠霞帔的女兒:“秀姐兒,不是爹不疼你。眼下實在是……”
秀才老爺說不下去了。招上門女婿是他打去年開春起就興起的主意。他有自己的親骨血,何苦立個嗣子,將好好的祖宗家業交到外人手里頭。
呂老爺只想著趁著女兒年歲小,好好挑,細細選,擇出人品相貌都上乘的讀書人來。
結果女婿還沒挑到,他先是聽走街串戶的貨郎透露了采選的消息,硬是急得病倒了。眼瞅著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他再不把女兒安置下來,等采選的內官一來,他們父女可真是此生不得見了。
人算不如天算,升斗小民哪有不聽官家決斷的話,天子天子,人只能順應著天。
到了此時,老秀才只能泛泛地夸獎起福生:“爹給你挑的女婿你也是見到了人的。年紀雖小,卻不是個好吃懶做的。有爹在邊上照應著,總不至于叫你吃苦。爹照著書給他相過面,雖然還沒長開,但三庭五眼生得端正,這樣的人,品行壞不了。”
話頭子提到這處,呂老爺又顫巍巍地摸出相書,翻開來細看,念一條點一點頭,不知道是為了說服女兒還是說服他自己。說來慚愧,夫子門生本當只讀圣賢書,此刻為著這份基業為著這個獨女,秀才老爺連怪力亂神的相書都看了。
秀姐兒一張芙蓉面低低垂著,聲音也是低低的:“我總歸聽爹的就是了。”
老秀才寬解女兒:“你莫聽小菊那丫鬟咋咋呼呼。她大字不識一個的下人,能有什么見識。這當家過日子,看的是人品。福生雖然不識字,好在年紀小,爹爹現在起教起來,總不會讓你們小夫妻面對面找不到話頭。”
秀姐兒坐得端正,只垂著臉兒聽父親的叮囑。
老秀才嘆了口氣,看著女兒閨房里頭的冷清樣兒,只能自己沒話找話:“雖簡陋了些,但鳳冠霞帔喜被什么的,都是全的。其余的都是看頭,有這正經的東西就好。”
秀姐兒捏緊了手里頭的喜帕。大興朝的規矩,女兒家從捏針開始就要做將來嫁人穿的喜服,現在終于到了上身的一天。
開了春才十二歲的姑娘家,心里頭當真沒有半分要做新娘子的喜悅,她只恐慌害怕的很。
盡管爹爹一再安慰她,以后還在家中,一切照舊。可縱使母親早逝,身邊又沒有女性長輩教導;她從小跟著爹爹讀書識字,自然知曉成了婚的女子再也不會是家里的嬌養女兒。
紅蓋頭一搭上,兩眼一抹黑;再掀開來,就是兩個世界了。
做新娘的人心下惶然,當新郎的人也也是長吁短嘆。
福生坐在廂房里頭,摸著身上的九品官服發呆。
新郎喜服是秀才老爺一早就備下的,料子簇新,針線精致。也就是成婚的時候,平頭百姓才能穿縣太爺官服樣式的喜服,所謂“小登科”。
可惜衣服是照著成年男子的身量做的,這紅彤彤的喜服能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裝下四個福生。他穿著拖拖拽拽的,活生生的像是要上臺唱大戲一般。
喜服勉強上了身,新郎官又拿著烏紗帽嘆氣。比起身子來,他的腦袋算是大的了,可惜這帽子扣在他腦袋上仍然像是蓋了個大鐘,里頭空洞洞。
這一趟,福生連懷中貼肉放著的銅錢都不敢拿出來了,只半閉著眼睛,含含混混地自言自語:“行啦,老黃,男子漢大丈夫,我哪能眼看著老人跟個弱女子遭殃,還在邊上叉著手。別看人家老爺風光,家里頭有上百畝良田,又讀了圣賢書考了秀才老爺的功名,其實跟你一樣,也可憐的很呢!說話像拉風箱,氣都喘不勻。再說了,要是他女兒真被抓去當秀女了,有那么個瘟生侄兒承嗣,保不齊就將他趕出門去,跟你一樣當了老叫花。”
他絮絮叨叨半晌以后,又不高興地撇撇嘴巴:“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都應下人家了,總不能跟你一樣逃婚吧。再說這家小姐和氣的很,昨晚還連夜給我做了雙新襪子,既不要跳井也不要上吊的。比你那小姐好看,像個仙女兒一樣。”
小姐將襪子親手遞給他的時候,臉紅紅的,真比他在廟會上看過的所有觀音娘娘都好看。
小叫花還想跟師父說會兒話,外頭秀才老爺已經拄著拐棍到門口催促了。
福生嘆了口氣,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他這上門女婿也是第一次當啊。他摸了摸胸口的銅錢,將烏紗帽套在頭上,總疑心自己是頂了個笸籮,一走路就晃晃蕩蕩。
老秀才喘著粗氣看新女婿穿著喜服跟唱大戲一般的樣兒,默了半晌才勉力將想嘆的那口氣咽了下去。小點兒好,人小才好教,才不至于反過頭欺負女兒。何況老話不是說了,女大一,抱金雞,女大二,金滿罐,女大三,抱金磚。
自個兒想開了,再不如意,也總能找到吉祥話說的。
一雙小兒女跟提線木偶一樣,撥一下,動一下,傻愣愣地對著端坐在太師椅上的老秀才跟他懷里的妻子牌位行禮;又乖乖地奉上新人茶。
老秀才看著紅彤彤的兩個好孩子,再看看福生清亮亮的一雙眼,總算是露出了誠心實意的笑容來。可惜這笑剛到嘴邊還沒落實,院子門就嘩啦啦響了。
他心中一驚,連忙放下新人茶,叮囑丫鬟:“別開門。”
哪知道自從買了花生紅棗回來鋪喜床起,就心不在焉的丫鬟一聽院門響,登時變了臉色,腳上像踩了風火輪,忙不迭跑出堂屋。
福生一見小菊的動靜就知道不妙,趕緊跳起來想要抓住這明顯是存了二心的丫鬟。結果喜服太大裹住了他的腳,只往前一步,他就栽了個跟頭,眼睜睜地看著小菊跑去開門了。
“哐當”一聲門響,然后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呼啦啦一堆人站滿了堂屋的半截。擠不進的人就立在院子里頭伸長了脖子張望。
福生手忙腳亂地想要從地上跑來,卻膝窩一痛,背上一沉,叫人一腳踩得跪趴在地上。他羞怒交加,拼了命兒的想要掙扎,可惜年小力薄,始終掙不開。
堂上的呂老爺驚怒交加,跺著拐杖勉力站起身,差點兒沒帶翻了椅子。他雙顴上常年洇著的兩團紅,此刻已經紫漲起來,喉嚨里那拉破風箱般的聲音也愈發急促:“放肆!誰準你們擅闖老夫家宅。”
為首的那人約莫五旬上下,也是含飴弄孫的年紀,然而看著可比秀才老爺壯實多了。他身上沒穿襕衫,卻也著了簇新的綢衫,瞅上去氣派的很。
呂老爺這般動怒,穿綢衫的壯實老爺子卻半點兒都沒有露出羞愧一類的面色,只朝對方陰測測地一笑,姿態傲慢的很:“老夫身為大梁村村長,有何不可入?既然現下大家伙兒都在,老夫就在此宣布了吧,呂老爺年老無子,由堂侄呂來承嗣。百年之后,這份家私也歸呂來所有。”
秀才老爺氣得一口氣噎在喉嚨口,差點兒沒直直背過去。他手指頭顫抖著指向還在地上奮力掙扎的福生:“老……老夫已為小女招贅,無需任何人承嗣。”
村長面上浮起個輕蔑的笑,眼珠子微微一轉,只在福生身上略一沾便移開,活像是怕這小叫花臟了自己的眼一樣。他鼻孔里出氣:“就這么個東西?”
眾人隨著他的視線往福生身上看去,這小叫花即使被兩個青壯后生給硬壓著,也在拼了老命掙扎。只是他越掙扎,屁股就撅得越高,身上的新郎官喜服大的跟唱戲一樣,那烏紗帽也在掙扎間往前倒,扣住了他大半張臉。
呂家宅子里頭爆發出一陣痛快的歡笑。原本冷清清的堂屋中,此刻笑語連連,倒是跟堂上貼著的大紅喜字相得益彰。小叫花的滑稽樣兒讓眾人看了都快活得很。
“哎喲喲,秀才老爺豬油蒙了心了,不討老婆生兒子也就算了,居然還找個小叫花子當上門女婿。”
“正經人哪有當上門女婿的,除了花子就是潑皮光棍破落戶,要不就是瘸了條腿瞎了只眼睛。”
一陣哄笑聲里頭,福生昨天聽過的公鴨嗓子愈發得意起來:“哎喲,岳丈大人,您老人家早日將秀姐兒許配給小婿,說不定連外孫都抱上了。”
呂大賴子的破鑼嗓兒也歡喜的很:“既然紅燭已經點上,剛好根生兄弟直接跟我這妹子拜堂就好。”
秀才老爺氣得愈發喘不過氣兒,連見著外男闖入不得不趕緊避入房內的秀姐兒,都嚇得立刻奔出給老父親拍背順氣。
福生被硬壓著啃土,此時也咬牙掙扎說話:“秀才老爺已經招我進了門,我已經入贅。哪有女子嫁兩頭的道理,你休得污了我媳婦的名聲!”
屋子里先是一默,旋即哄堂大笑。村長夫人聲音尖利,指著福生拍腿笑:“哎呦呦,毛都沒長的東西,也想著做夢睡媳婦了。”
村長等眾人笑聲漸漸歇下以后,才一聲冷笑:“這入贅要去官府過檔的,既然沒過檔,那就不算數。”
轉過臉兒,他又屈尊紆貴地掃了狼狽不堪的小叫花一眼:“這兩天村里頭丟了不少雞鴨。我們大梁村祖祖輩誒都是干凈人,做不出偷雞摸狗的事兒。肯定是這小叫花手腳不干凈。來人啊,把這東西給我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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