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楊晉此人給聞芊的感覺很不一樣。
論官階,他從六品,不是這幫人里地位最高的,卻是所有人中最能說得上話的,連趙青這個副千戶也得讓他三分。
這的確是件頗為奇怪的事,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正午用飯時,雜耍班的游月才道出了其中緣由。
“楊晉啊師姐,你竟沒聽說過他么?”她筷子一擺,“首輔大人楊漸的公子!
聞芊喝了口湯,琢磨片刻,奇道:“楊大人的兒子,不是在工部做侍郎嗎?還是個大才子,文弱書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甚么時候入錦衣衛了?”
“那是楊家大公子!迸赃呉粠熋蒙斐鰞筛割^來,“這一位排第二,是二公子。”
“原來是這樣!彼h首,那就難怪了,內閣首輔的面子人家肯定得賣一個,否則改天怎么被革職的都不知道。
“這楊大人也挺會安排的,兩個兒子一文一武,朝廷文武官里頭都能吃得開!
聞芊一手端著湯碗,一手支著下巴沉思,半晌不曾動筷。
此前沒考慮到這層,如此說來,她打蛇的七寸沒拿對,一開始應該就對楊晉下手的,如今白忙活了一場不說,兩個人還落了個不歡而散,就沖楊晉最后看她那眼神……
嗯,這印象肯定不會好了。
早間在樓上吊嗓子的蓮花正在偷偷打量她,繼而捧起碗神神秘秘地湊了過來,笑得不懷好意:“師姐,聽說你今天把楊大人給‘欺負’了呀?”
此欺負二字用得極好,不僅一語雙關,且將交鋒之結果精準地表達了出來,簡直精妙。
不等聞芊解釋,同桌的幾個姑娘已經兩眼發光地盯向了她。
“師姐,你看上錦衣衛啦?”
游月嘖嘖點頭:“怪不得打聽楊大人的事情呢!
“去!甭勡沸毖垌,“讓你們探消息,一個兩個全裝啞巴,這會兒消遣起我來了?”
眾人自知理虧,互相對視著地小聲笑起來。
“不過說真的,錦衣衛囂張跋扈,惡名遠揚,與其跟著他們,師姐怎么不考慮考慮上次送你那套象牙妝奩的巡按御史蕭大人呢?”
聞芊在樂坊待得最久,資歷最老,因此才被稱為師姐,但這資歷最老的原因,除了老板娘離開以外還有一個。
和她同期學藝的姐妹基本上都嫁了,獨獨聞芊還沒個著落,倒也不是無人提親,廣陵城第一舞姬的名號放出去,說媒者不計其數。
“蕭大人家都娶了七個了!甭勡钒盐r仁豆腐羹中的豆腐一個一個挑出來,“我才不想嫁到那種深宅大院里跟一群白眼翻上天的女人斗來斗去!
“江南商會的陳老板呢?他還沒娶妻,而且文采出眾,上次寫了那么長的詩,好幾頁呢,雖然我一句都看不懂,可總覺得很感人!
聞芊攪著羹匙,慢悠悠道:“陳老板太清瘦了,弱質纖纖的,像個小白臉。”
蓮花立馬接話:“松江副總兵,余琮余大人!這個不錯吧?人高馬大,威武雄壯,打倭寇跟打孫子似的,上個月收兵還特地跑來看你跳舞。”
聞芊吃著肉羹,頭也沒抬:“不行,在外面打仗的生死沒個定數,萬一我一個不小心就守寡了呢?不行!
“……”
眾人到現在可算明白過來。
師姐嫁不出去,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要求也太多了!
*
因為樂坊開不了張,下午的后院依舊是一幫女孩子練功唱曲兒。
上個月剛又來了個小丫頭喚作菱歌,聞芊正看著她壓腿,由于打小沒怎么練過,筋骨硬得跟石頭一樣,稍對她用點力便叫得殺豬般慘烈。
曹坊主年紀大了,耳朵禁不起折騰,擰著眉頭繞到聞芊跟前,朝她打了個眼色,后者會意,拍拍那丫頭的肩膀,囑咐道:“接著練,晚上我再查你!
跟隨坊主行至樹蔭下偏僻的一處地方,他停住腳,視線落在那群年輕的少女身上,先是嘆了口氣,然后才道:“聽說你和楊大人打過照面了,怎么樣,問出甚么沒有?”
聞芊搖頭:“嘴緊,趙青的話比較好套,他就不行了,而且還防著我。”
坊主兩手交疊在身前,不安地摩挲:“真是人在屋里坐,禍從天上來……好好的,鬧出個甚么王總旗!
他琢磨了片刻,沉吟道:“我總覺得案子來得有點蹊蹺,別不是錦衣衛另有所指吧?”
聞芊信手在花枝上擺弄,語氣隨意:“翻舊賬,揭老底兒,這種事他們還干得少了?”
坊主有些著急:“那怎么辦?倘若真讓錦衣衛揪出甚么來,上上下下幾十號人,可全得遭殃!
他在一旁團團轉,聞芊卻跟沒事兒人似的玩花,坊主終于看不下去了,“……你也想想辦法!
“我能有甚么辦法?”她聳聳肩,“我和楊晉都結上梁子了,再玩那套把戲不是自取其辱么?你當人家傻的呀?”
“這……”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時間沒人再說話。
午后的烈日隱在層層白云之后,姹紫嫣紅的院子里有年輕女孩子輕輕嬉笑的聲音,隔著抄手游廊,小竹屋內隱約傳來棠婆跳大神的動靜,銅質的鈴鐺叮鈴叮鈴,隨風流竄。
老坊主的嘆息在紅塵的喧囂中顯得格外微小。
“老四老五相繼嫁了人,三娘又奉詔上京,這一年一年的,眼看著聽雨樓大不如前,我也明白,該有這個時候了!
聞芊將摧花的手漸漸放下,垂眸不知瞧著何處,腳邊落花滿地,零落成泥。
樂坊最初是曹夫人的嫁妝,她人死后才交由曹掌柜接手,畢竟是個門外漢,對樂器一竅不通,平時也就等同于一個管家,處理些大小事物。
早些年的聽雨樓還沒現在這樣有名氣,自打霓裳班加入后,才漸漸好起來,但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聞芊這個人素來吃軟不吃硬,尤其聽不得提那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非昔比”,“日暮西山”之類的喪氣話。
雖說知道是激將法,到底還是嘆了一聲,“我再思量思量!
坊主高高興興的離開了。
聞芊往小花臺邊一靠,纖細的食指挽起胸前的秀發,挽了個圈兒又挽一個圈兒,兀自沉思。
少頃后,她信步走出穿堂,戲臺附近依舊把守森嚴,舉目四顧,樓上樓下但凡有個門兒的地方,皆有錦衣衛巡邏。
庖廚外,審訊還在繼續,不過看樣子樂師、舞姬、粗使丫頭已經問完了,眼下該輪到伙夫廚子。
“甚么大人?季……甚么大人?小的真不認識,別說人了,我連字都不認識!
張大廚一腦門兒的汗。
“異樣?……今年的耗子比往年的更肥了,這個算不算?”
聞芊從旁邊經過,楊晉正好也在,大概氣沒消,神色并不友好的顰眉看她。
那負責問話的幾個人目光偏到此處,或有一二露出驚艷之色多瞧了一陣,她倒不避諱,送了個秋波,淺笑嫣然。
總擔心這個女人又會耍甚么花樣,楊晉一直警惕著,然而令他意外的是,聞芊飯后消食般的逛了片刻,便規規矩矩地回房休息了。
二樓的門扉吱呀一聲關上,走廊檐下的燈籠被風帶著微微晃動。
楊晉收回視線,心里帶了幾絲狐疑。
日頭從正中逐漸偏西,屋瓦青墻皆似灑上金粉一樣,溫和燦爛。
樂坊的排查并不順利,幾乎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楊晉在回廊慢步,施百川跟在他旁邊,細致詳盡地稟報今日的收獲。
“聽雨樓算上打雜的仆役也就三十五人,掌柜、優伶、跑堂,全問過了……像事先串了供詞似的,每個說得大同小異!彼杂斜杀〉匕T癟嘴,“小地方人就是小地方人,甚么丟了錢袋,少了鐲子,兩支蠟燭長短不一,亂七八糟的一大堆,這也敢報上來?若是在京城,我早就……”
楊晉無奈的笑笑,“你也知曉不是在京城,別人的地界上,少說兩句吧。”
施百川一貫聽他的話,聞言頗為老實地住了口:“哦。”
這段回廊很長,分隔著前院與后院,從門洞穿過去,右手邊即是草木繁盛,蓮池清澈的小花園。
晚風送來沙沙的枝搖葉晃,衣衫鼓動的聲音里夾雜著清脆的鈴響。
蓮池正中的假山頂端有人在跳舞,舞姿節奏舒緩,和在樂坊的戲臺上不同,所有的動作都僅限于雙手與足尖。
鈴音里,皓腕似筆走游龍,纖纖玉指翻云覆雨。
光影中的人,仿佛一朵含苞欲放的花,一瓣一瓣緩緩盛開。
施百川大老遠便瞧見了,正想開口,然而轉頭見楊晉只是看了一眼,并沒說甚么,他也只好跟著目不斜視。
“這些天大家都辛苦了,晚上準備點好酒好菜,就當我請客!
“誒,好!
耳畔鈴聲不絕。
如此場景,一并連夕陽西沉的位置都熟悉得很。
這人還真愛爬到高處去練舞,那天在城郊的時候也是……
身側有何物破空而來,楊晉當下側頭避開,小石子砸到欄桿摔落在地,滴溜滴溜打著轉。
“楊大人。”聞芊一個縱躍從假山上跳下,擋在他跟前,瞇眼笑道,“您就這么走了,不妥當吧?”
直覺不會有甚么好事,楊晉皺起眉:“聞姑娘又有何指教?”
她把掌心攤開,遞過去,“瞧了我的舞,不準備給銀兩么?”
楊晉還未回答,施百川已先咋呼出聲:“那也算看?我大哥頂多就瞄了一眼!”
楊晉:“……”
“兩眼是看,一眼也是看,怎么不能算了?”聞芊揚起秀眉,“我的舞可是千金難求,討點彩頭不過分吧?”
“聞姑娘!睏顣x開門見山問道,“你到底想如何?”
“不如何啊!彼Φ靡荒樅蜌猓霸缟虾蜅畲笕擞悬c誤會,我特來負荊請罪。”
“姑娘這般,像是負荊請罪的樣子?”
“怎么不像?”聞芊把手撤了回去,“你看舞欠我的錢我不收了,權當是賠罪,怎樣,是不是很有誠意?”
施百川長這么大還真沒見過扯淡扯得如此臉不紅心不跳的人,何況還是沖著錦衣衛!
當著施百川的面,楊晉不欲和她有甚么牽扯,只徑自朝前走,在經過聞芊身邊時突然停了一下,低聲道:“你那些花招對我沒用,自己省省力氣吧!
她聽得明明白白,卻只是捻著青絲把玩,笑容依舊。
“我們走!睏顣x朝身后吩咐了一聲,施百川雖不明就里,仍緊隨其后。
就在他走出十步之外的時候,聞芊忽把秀發丟開,驀地轉身。
“楊大人!彼行σ馍铄,“你不是欽差吧?”
她表情漸轉,最后唇邊只余下一抹似有似無的弧度。
“其實從一開始,根本就沒有甚么王總旗被殺的案子,這一切,都是你們編造的!
“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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