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回首舊夢寒
退身谷的石屋外跪了二十幾個人,“銀玉錢財”四大護法,還有總壇各壇主舵主,俱十分恭敬,面上或多或少都有悲痛之色,金越一生行事雖狠辣,教中不少人恨得咬牙,卻也不得不承認他為千手教付出的心血,多少也有三分佩服在里頭,一代教主,在位整整三十七年,使得幾成散沙的千手教有了今日的復興局面。
惟有邱靈靈全然一片真心,落淚不止。
兩個徒弟失蹤五日,平安回來,金越總算放心,精神面色都好了些,邱靈靈不明白,其他人卻都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了,倒是他平日待仆人們甚寬,此刻盡皆垂淚。
大限將至,金越自己反不以為然,沐浴更衣后,笑著將眾人分別叫進去囑咐了幾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自是無人不服,皆面色黯然,他再吩咐了小徒弟一些話,送了幾件東西,接著便令她帶著眾仆人都退出去,惟獨留下金還來。
房門掩上。
頭一次見到教主真面目,各護法壇主也算大開眼界,然而他師徒二人究竟在里面談什么,卻是無人知曉,也無人敢探聽,想必都是教中大事。
籬笆外,青青的翠竹隨風搖曳,沙沙的聲音如同嘆息,整個退身谷彌漫著一種濃濃的悲傷。
房間里半日沒有動靜。
邱靈靈忍不住抬頭張望,大大的眼睛已經紅腫,小臉上更多的卻是緊張與從未有過的焦慮之色,她直直盯著那扇門,門緊閉著,強烈的不安在心中縈繞,卻說不清楚什么原因,那種陌生的感覺讓她害怕,且讓她茫然。
門終于開了。
眾人忙抬起臉,卻見金還來靜靜站在門里,一襲黑袍襯得俊美的臉也陰暗了許多。
他緩步走出來,吐出兩個字:“厚葬。”
眾人愣。
“老教主歸天了!”不知誰先明白過來,頓時悲聲四起,除了一向敬重金越的錢護法尹飛等人,平日再恨他的人此刻也黯然,帶了些真切的傷感,邱靈靈大哭,想要進門卻被仆人攔下。
金還來仿佛對這一切視若無睹,面無表情,語氣平靜:“后事,就由財護法料理吧。”
說完徑自離去。
老教主歸天,教主身為親傳弟子,就這么走了?眾人頓時連傷心也顧不上,俱驚疑不已,連邱靈靈也抹了眼淚,詫異地望著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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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沒有過去,那些事就如同一場夢,已漸漸離我遠去,然而當我找到了新的夢,真正準備拋棄它的時候,它卻又找回來了。
黃昏,金還來躺在竹林里,聽頭頂風吹竹葉的聲音,還有,竹葉與地面摩擦的聲音。
知道事實的那一刻,他以為他會親手殺了那個垂死的老人,他尊敬信任的恩人師父,斷送他的一切,卻救了他的命,給了他一個江湖上人人羨慕的身份,彌留之時卻又把這樣一個殘酷的真相告訴了他。
沒有想象中的激動與憤怒,他就是覺得冷,徹骨的冷。
怨誰?縱然別人責怪唾罵他,卻還是有人憐憫地送上飯食,縱然她不夠信任他,卻還是為他的生死擔心,五年,整整五年,一個柔弱的人怎樣忍辱度過,只為追尋他的下落,終于在丈夫的冷落與嘲諷下郁郁而死。
從始至終,沒有人拋棄他,他自己拋棄了自己。
“永生不負”,溫柔的聲音從未這樣清晰過,早該知道那是個怎樣的女子,一直怪責她的不信任,卻不知道,原來是他不夠信任她。
金還來慢慢坐起。
“金還來——”呼聲夾雜著竹聲,由遠及近,然后在耳畔縈繞,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其中的焦急與擔心。
僅僅相隔一叢翠竹,卻是誰也看不到誰。
他緩緩地,再次躺下,與暮色拋下的陰影融為一體。
對不起,我找回了過去,不能帶著它擁抱你,拋棄它,卻會叫我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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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閣樓上,重簾之中。
“真的死了?”早知道金越的病情,如今得到消息,公子并不太意外,只是皺了下眉。
劉白道:“訃告已經出來,公子放心,聽說金越早有遺言,不令舉哀服喪。”
公子笑:“這倒的確像是那老兒的行事,派兩個人代我前去吊喪。”不服喪就好,否則死了個老鬼,倒耽誤我的好事,不是留著她替你送終么,如今可送完了。
劉白答應著,想了想又道:“有件事屬下覺得奇怪。”
公子揚眉。
劉白道:“金越既死了,金還來是他的親傳弟子,此時理應在教中主持大局,誰想他竟人影不見,入殮落葬的事全丟給了四大護法料理。”
公子似有些興趣,正要說話,卻有人進來稟報說程曉琳來了。
“就說我在午睡,叫她先回去。”
“是。”
待那人下去,劉白猶豫了一下,覺得有必要提醒:“老夫人與程老夫人是要好的親姊妹,恐怕未必會待見靈靈姑娘……”
公子桃花眼微斜,打斷他:“我發現,你越來越像個女人了。”
劉白寒:“屬下……”
公子含笑,拿折扇拍拍他的肩膀:“不必擔心,以你的姿色,沒人敢打主意。”
劉白爆寒:“公子……”
公子側過身:“一個男人若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了,還出來做什么生意,不如乖乖回去抱孩子算了,你說是不是?”
劉白尷尬。
公子輕笑一聲:“人活在世上,豈能面面周全,易家三夫人的位置可被很多眼睛盯著呢,若凡事都由別人安排,我還活著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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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臺風月,花容柳色,歡聲笑語中,江小湖摟著一位美麗女子下樓,準備去賭幾把,誰知正好與迎面上來的人打了個照面,那人只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就要走。
江小湖忙扯住他,陪笑:“正要找三哥借幾兩銀子,待小弟翻本,必定還你!”
那人沒好氣:“滾,老子沒錢借你!”
江小湖愁眉苦臉:“前日輸太多,小弟也實在沒法子,若連三哥都不肯幫我,我只好去找三嫂了。”
那人噎了噎,惱火:“行行,上來拿。”
江小湖喜笑顏開,立即囑咐身邊的美女兩句,歡歡喜喜跟著他上了樓。
房間里原本有位美麗姑娘,金還來進門便找個借口讓她出去了,然后轉向江小湖,不耐煩:“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江小湖嘆氣:“我知道令師去世,你……”
“死了正好,”金還來打斷他,往桌旁坐下,“你找我就是說這些?”
江小湖愣了愣,苦笑:“靈靈說你去淮安城了,幾時回來的?”
“前天。”
“沒回去?”
金還來看他一眼:“你是我老婆?”本教主幾時回去,關你屁事。
江小湖無語,喃喃嘀咕:“前日還好好的,真他媽撞鬼了!”
金還來懶得理他:“那什么千年暖玉杯的事怎樣?”
經他一提,江小湖也記起正事:“照先前說好的,八大水神沿途護送,想來下個月便抵達清江城,到時候他會親自率人前去迎接。”
金還來道:“行,我去替你取回來。”
江小湖點頭:“我會事先跟他打招呼。”
金還來冷眼:“打什么招呼,本教主怕他不成?能解百毒,真有那樣的寶貝,我也定會從他手上搶過來,你不用多說。”
江小湖苦笑:“好歹他也算是天水城主,你……”
金還來打斷他:“他武功的確比我高,但我要取他的東西也未必是難事,你告訴他,若我不能從他手上取來暖玉杯,便替他解了‘半月露’。”
江小湖板起臉:“被他宰了可怨不得我。”
金還來哼了聲:“你確信,這樣能把那個人引出來?”
江小湖道:“他早已知道千手教派了人跟著我,必定以為你們也想要那件寶貝,對付千手教不容易,此時你若與水風輕結怨,他必會找水風輕作幫手。”
金還來道:“有道理。”
江小湖露出一臉郁悶之色,移開話題:“跟你說,我他媽的快要有個老婆了。”
金還來愣了愣,發笑:“誰?”
“小時候爺爺曾替我訂了門親事。”
“蘭家的那個?”
“正是那位大小姐,好象叫蘭心月,”江小湖苦惱,“那女的方才派人來,說她要過來嫁給我。”
金還來奇怪:“就你現在這模樣,蘭大老爺會同意?”
江小湖瞪眼:“我怎么模樣,我英俊風流,多少女人倒貼!”停了半晌,又泄氣:“其實他老人家的確不愿意,我們也早就退了親的,他本已替大小姐另選了門好親事,但那丫頭偏要學什么貞潔烈婦,說非我不嫁,跟她老子鬧翻了。”
金還來忍住笑,拍他肩膀:“這么厲害,你自求多福。”
江小湖想了想,又不在意了:“放心,我是沒用的江小湖,這么窮養得活誰,嬌滴滴的小姐過來也要被嚇跑。”
金還來沉默。
“我先走了,到時候再找你,”江小湖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停住,回頭,“不論你是什么意思,也不該讓人家小姑娘巴巴地守著門等你。”
金還來瞟他一眼:“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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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金越故去,訃告當日便已散出,千手教至今卻無一人帶孝,原來金越平生行事灑脫,不拘太多俗套禮節,早留了遺言令諸人不得服喪帶孝,拋棄諸多忌諱,停了三日便匆匆落葬,一代教主威名盛極,臨去竟沒留下一個兒女,教人嘆息。
邱靈靈哭別師父,又擔心金還來,成天只是發呆,直到錢護法匆匆找來,卻是易三公子親自帶了下人前來拜祭,此刻正等在分舵那邊,鑒于千手教與易家關系特殊,教主又不在,四大護法誰也不敢擅自作主,合計之下決定來找邱靈靈,也是推卸責任的意思。
邱靈靈忙跟著錢護法趕到分舵,只見公子一身素衣等在廳上,旁邊站著劉白,還有拿東西的兩個仆人,幾位護法壇主都在作陪。
“靈靈。”親切的。
“你來了啊。”垂下眼簾。
小小臉兒淚痕猶在,更覺可憐,公子拉她到身旁,伸手為她拭淚,嘆息:“不哭,乖,是易哥哥來遲了。”
邱靈靈悲痛之下,倒也沒想那么多,旁邊幾位護法壇主全都傻眼,紛紛垂首看地板,玉護法華云峰更是臉都綠了,居然敢當眾吃教主夫人豆腐,拿我們當空氣!更讓他氣憤加遺憾的是,此刻若能欣賞教主的臉色,是件多么愜意的事兒,他媽的偏不在!
劉白站在旁邊,臉部肌肉抽搐,為主人此舉而尷尬不已,公子,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你注意點影響吧,也好意思肉麻,還“易哥哥”!
幸虧公子沒有肉麻太久,轉向四位護法:“可巧那日我出去了,沒能親自前來,還望諸位休要怪罪。”
四護法忙陪笑客氣。
公子柔聲問邱靈靈:“帶我去拜祭尊師可好?”
邱靈靈點頭答應,帶著他往墓地走,幾位護法各懷心事,如今是小姑娘帶人上去的,可不與我們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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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天下,十個小小的土冢,十座石碑,誰能想到,這些便是富甲天下的千手教歷代教主的墳墓,創教祖師金四海認為,錢財不過身外之物,供人使用玩弄,人死即歸塵土,錢財也就多余,不如來去空空方顯自在,其實這話不無道理,看富貴之家,甚至九五至尊,陪葬再風光又如何,千百年后也不過成為盜墓者的囊中之物,甚至為此墳墓盡毀尸骨無存,哪得這般清凈安寧。
最新的那座墳前,四位護法與劉白立于一旁,兩個仆人上前設好香燭等物。
公子恭敬地行過禮,退下,嘆息:“易某久仰金老教主大名,很是敬慕他老人家的風采,未睹尊顏,實乃平生憾事,所幸千手教早立新主,又有諸位賢能,他老人家必能含笑九泉。”
話說得好聽又給面子,幾位護法壇主忙謙遜。
邱靈靈卻看著師父的墳淚流不止,公子不動聲色將她摟過,邱靈靈本無一個親人,金還來又沒有音信,此時只倍覺親切,索性伏在他懷里放聲哭起來。
眾護法壇主包括劉白都別過臉。
這下可不是“與我無關”的問題了,明知道小姑娘是教主老婆,還看著她被人占便宜,教主回來知道,豈不是要剝我的皮,或者殺人滅口?華云峰冷汗直冒,決定拯救自己的命運,上前道:“只愿如易公子所說,千手教方不負老教主一番心血,他老人家若知道易公子這番心意,必是感激的,此地風冷,我們不如回去再說?”
公子恍然,略帶歉意:“有勞諸位護法,實在慚愧得很,諸位若有事盡可去忙,我與靈靈說說話便好。”
單獨相處?華云峰瞪眼:“這……”
易公子和小姑娘的關系明擺著,尹飛是個笨蛋都能看出來,你他媽平時自命風流,還不會看眼色?財護法岳一平暗自鄙視,陪笑:“靈靈姑娘近日傷心得很,易公子替她排解排解也好,我等就先失陪了。”
另幾位護法壇主與岳一平的理解相同,連連點頭,識趣地就走,華云峰又急又怒,卻不好開口,媽的你們懂個屁,事情嚴重得很!
見他不走,公子奇怪:“華護法?”
好好,到時候教主問罪誰也別想躲!華云峰索性心一橫,轉身跟著走了,邊走邊盤算,怎樣想個法子把這幾個東西也拉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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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教主幾時回來?”
邱靈靈抬臉,擦擦眼睛:“不知道,他那天一大早就走啦,說是去淮安。”
“金教主武功高強,該不會有事,”公子拍拍她的背,親切地笑:“一個人在金園多無趣,易哥哥帶你下山走走。”
邱靈靈猶豫,搖頭:“我要在金園等他……”
公子打斷她:“等也不是辦法,淮安那邊有我們易家的人,不如我叫他們替你打聽,看那邊近日可有出大事。”
邱靈靈擔心金還來出事,早有此意,但若非緊急情況,私下打聽教主行蹤乃是千手教大忌,縱有小姑娘頂著,教主真發起火,要整治誰還不容易,因此四大護法都推脫不敢答應,此刻見他肯幫忙,邱靈靈不由大喜:“真的?”
公子看劉白。
劉白忙道:“屬下稍后便叫人去鴿站送信。”
公子頷首,低頭看她:“如今可不用擔心了,先跟易哥哥下山,一邊玩一邊等消息,怎么樣?”
邱靈靈高興:“好啊!”忽然意識到什么,忙退開兩步,神色靦腆,臉微微紅了,自牡丹院之事后,“易輕寒”三個字再也叫不出口,如今聽到“易哥哥”,雖無不妥,卻顯得太親熱了些。
公子沒留意:“走吧。”
那手從容而有力,有種被牢牢掌控的感覺,怎么也掙脫不了,邱靈靈只得紅著臉,任他拉著往山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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