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離淵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在人界。
——這是他第一次來人界。
東海之濱的水很淺,人界的水很溫暖,連浪濤都比龍界輕緩,他在水里緩緩游著,海岸像一條線漸漸在他眼前展開。
就在岸邊的礁石上,他看見一個人。
按人界的年齡,那是十五六歲的一個少年。他穿著一身好看的輕銀束袖的紅袍,領(lǐng)口是雪白的立襯,隨意扎著烏黑的長發(fā),那些色澤一下子就撞進他眼里。
這是離淵見過最好看的人。這人身畔還擱了一柄琉璃青花一樣秀麗的長劍,劍也很好看。
這人在打坐,感悟天與海,離淵能感覺到那種玄妙的道韻,這種氣息他也很喜歡。
他見過其它龍修煉的樣子,但那時它們身上的氣韻平平無奇,都不如這個人的讓他覺得舒適。
離淵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認識一下這個人,和他做朋友。但他不想打擾他打坐,于是打算等他醒來。
等朋友醒來的過程里,他想了想,又努力把自己變成人的形狀。
那時候他還不能完全變成人,龍尾依然是龍尾,發(fā)間的兩根龍角也藏不住。不過他對自己的人形還算滿意,尤其是,年紀看起來和這個人相仿。
他在水里等這個人醒來。
等那股玄妙的道韻開始回收,他感到一陣欣喜,從那人面前的水里浮出來,想和他打個招呼。
他們離得很近,他看見那人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和他想象中一樣好看,只是看著有些空蕩。
再然后,他的眼前——
就只有一道直刺過來的冰涼的劍光。
再后來,拔鱗之痛,多年之后他還記得。
多年……?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離淵忽然又看到葉灼的模樣。
泛紅的眼角,連綿的喘息——在自己懷中,一彎洇開的月亮。
長發(fā)纏綿著散在臂彎里,那眉眼像是迤邐的水,他俯身下去,可是就在下一刻,一切又陡然化作似曾相識的、冰涼的劍鋒。
這人就那樣面無表情看著他,驀地把什么東西直刺進他的胸膛里。
這個人,這個人……!
離淵預(yù)感,這個人又要從自己身上取走什么東西了。
然后,他又要用它去做什么?
離淵覺得自己或許還在夢里,他想醒來,可意識無限向下沉去,沉入隱淵玄水般的黑暗中。
-
南疆,冶劍谷。
此處地氣炎熱,高山之上赤紅溝壑縱橫,深谷之中卻又密林幽布,有冷泉汩汩而出。
沿山路緩行,幽僻處有一罕見平地,其上筑著一方小廬,名曰“冶劍廬”。
云卷云舒的天空下,廬中坐著一大一小兩人。小的一臉稚氣,不過十一二歲,大的容顏俊美,有一雙溫和沉穩(wěn)的鳳目,卻是披了滿頭如雪的白發(fā)。
“師父,那些人要冶劍谷的地形圖做什么?”
“咱們冶劍谷雖沒有靈脈,可鍛劍用的火卻是谷中自燃的天火,淬劍用的水也是無源自生的冷泉。那些人興許覺得,順著它們查訪下去,能在附近發(fā)掘出一條罕見的冰火靈脈呢。”
“啊?那他們會不會真能找到靈脈啊?”
“去夢里找還更快些。”白發(fā)人微微一笑:“他們只知冶劍谷得天獨厚,冰火相輔,才能鍛造出諸多神兵利器,卻不知那冷泉的泉眼是我多年前遠渡南海,九死一生才取來,那天火之精也是至交好友所贈,與此處的山川地脈全然無關(guān)。至于那些他人鍛造不來的神兵利器,也僅僅是因為你師父我是這古往今來天下第一的鑄劍師罷啦。”
“可是師父,你再不開爐鍛劍,他們都快忘了你啦。”
“忘?是好事啊。那就不會天天有人登門求劍了。就不久前那個來替他師門要地形圖的劍宗首徒……嘖嘖,那可真是個修行劍道的好苗子。他向我求劍,我還真想答應(yīng)。”
“那最后不也是沒答應(yīng)么……”
“所以我把那塊太曜隕晶贈他,用它煉劍,會適合他。”
“可那是隕晶唉,統(tǒng)共就這一塊……”
“你懂什么。”他師父道:“一塊材料要鍛哪柄劍,屬于哪個人,不屬于哪個人,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我輩鑄劍之人,不過是為天道全此一段因緣。”
小徒弟:“可那是隕晶唉……”
“愛徒,對外物莫要太執(zhí)著。”
“可那是隕晶——哎呀!師父,別打我!”
背后傳來步聲,有人來了。
“有客到訪,為何不打招呼?”鑄劍師收回手,老神在在道,“先說好,我已不鍛劍了。”
一陣沉默后,廬中響起一段質(zhì)若冰雪的嗓音:“是我。”
聽見那聲音,鑄劍師短暫愣怔,而后驀然回頭。
一身紅衣映入眼中。
葉灼抱逆鱗劍看著他:“我來找你鑄劍。”
“冶劍谷的爐子,已熄了十年了。”鑄劍師說,“十年間,多少人登門求劍,都是空手而歸。”
葉灼:“是我,也不可以?”
“是你,自然可以。”鑄劍師輕撣雙袖,“封廬十年,澄空心魂,便是等著有朝一日,為你再鍛此劍。”
“那條龍的心血,我取來了。”
“如此這劍便真可鍛成了。只是真龍心血何其難得,你恐怕要有麻煩。”
“我的麻煩一向很多。”
“也是,那就拿來吧。先說好,劍雖是我鑄,招來的事端可是與我無關(guān)。”
“自然。”
“時隔十年又取來了心血,看來又見過那條龍了,覺得怎么樣?”
葉灼沉吟一會。
“是條好龍。”他說。
“哦?愿聞其詳。”
“無事,”葉灼說,“很好騙。”
“……”
冶劍谷中的天火逢九自燃,恰逢今日廿九,正好開爐。
鑄劍師端詳著逆鱗劍。
“轉(zhuǎn)眼竟已十年,”鑄劍師說,“恐怕還沒有人能看出,這是一把只鍛了一半的劍吧。”
“嗯?”他閉眼體悟著劍中意蘊,又睜眼反復(fù)打量著葉灼,“這劍已經(jīng)無法承載你全盛時的靈力了?有多久了?一月?半年?”
“一年,”葉灼說,“所以找你再鍛此劍。”
鑄劍師無言。
葉灼手中出現(xiàn)一枚玉瓶,瓶中,十幾滴鮮血灼灼在內(nèi)。
鑄劍師接過來,將它們一滴滴注入逆鱗劍身那些深狹的紋路里,整個圖案霎時顯現(xiàn),鮮血在劍中幽然發(fā)亮,整把劍頓時活了過來一般,吞吐著北海汪洋般的無邊威勢,那侍劍的小徒弟只看一眼就駭住了,不能近前半步。
真龍心血,何其難得。
“十年前,你取得了逆鱗,卻少了一味心血。”鑄劍師深深注視著逆鱗劍,“如今,神劍總算可以成就了——徒兒,開爐。”
葉灼來到廬后,面向一處飛瀑,靜坐觀冥。
日月輪轉(zhuǎn),轉(zhuǎn)眼間,一月已過。
是日,整個冶劍谷忽煥奇光,萬丈霞光里雷聲轟鳴,但凡有人駐足路過,都能預(yù)感,這是有功參造化的奇寶出世了。
而葉灼仍在瀑布前,一動不動。
小徒弟好奇地看著他的背影。這個人已經(jīng)在這里整整打坐一個月了。
最后,他還是忍不住出聲道:“你的劍好了,不看看嗎?”
那雙眼睛緩緩睜開了。
“看。”葉灼說,“不是已經(jīng)來了么?”
小徒弟回頭,見他們背后的方向,自己師父正捧匣而來。
鑄劍師笑道:“他的劍好沒好,難道他自己不知道?還要你來提醒。”
小徒弟扁了扁嘴。
劍匣交到葉灼手中。
匣中靜靜躺著一柄通體漆黑,質(zhì)如冰玉的長劍,萬古煞氣撲面而來。
葉灼的目光久未移開。
鑄劍師:“聽見雷聲了么?天降八十一道雷劫,此真是當(dāng)世第一無雙寶劍。”
葉灼說:“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你平生鍛過第一的劍。”
鑄劍師只是微笑。
“它是不是我平生鍛過第一的劍,那要問你是不是我平生見過第一的劍客。”鑄劍師說,“好了,給它取個名字吧。此前缺少一道真龍心血點化,神劍始終無心,你說暫名為‘無心’,如今畫龍已點睛,可以取名了。要叫什么?”
“不知道。”葉灼說。
“那還叫‘無心’?”鑄劍師說,“冶劍爐還未熄,我為你鐫上劍名。”
“不叫‘無心’。”葉灼手指撫過一片空白的劍名處,沉默良久。
最后他說:“叫‘無我’吧。”
冶劍廬前,劍名“無我”刻下,神劍出世。
八十一道雷劫頃刻降下,三日不息。
天下震動。
三日后。
葉灼依然在瀑布前靜坐。這一次,他是抱劍而坐。
離淵就靜靜看著這個人面壁悟劍的背影。他只覺得自己心里冒的火比三天三夜的天雷火都要大。
不到片刻,葉灼睜開了眼睛。
離淵冷笑:“你還能坐得住?”
“為何坐不住?”
這人居然還有臉說這種話!
“你!”離淵驀地拔劍,“用假信香騙我,再趁我不備下毒,取我心頭血鍛劍,這三件,哪件不是你做的?你就不怕我現(xiàn)在殺了你?”
能讓一條龍昏了整整一個月,他都不能想這葉灼到底給他下了多大分量的毒藥!
葉灼抬眼:“怕或不怕,你不是已經(jīng)來了?”
“是,我來了,”離淵幾乎惱羞成怒,“你也是用劍之人,名門正派,為何要用如此……如此下作手段害人?”
葉灼轉(zhuǎn)身,直視離淵:“天材地寶長在面前,你取是不取?”
離淵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會有被比成“天材地寶”的一天。
“若有天材地寶,我自是以劍直取!哪里像你——”
“龍族護身法門何其多,你被拔過逆鱗,更有防備。不這樣做,我取不了。”葉灼語氣平淡無奇。
“?”
他這話不說還好,想起拔鱗之事,離淵更是心頭火起。
離淵不怒反笑:“我是隱淵真龍,倒也不缺心頭血,若你直說這劍還沒到巔峰境界,問我索要心血,我也未必就不給你。你這樣不擇手段,就不怕自己心境有虧?”
“我心境就是如此,沒什么好虧,”葉灼沉吟一會,“我問你要,你真會給?”
“我的劍是天生神劍,你的劍卻只鍛了一半,這樣一來,你我比劍,我勝之不武,我為什么不給?”
葉灼無言。
“閣下還真是善心大發(fā)。”最后,葉灼說。
離淵沒聽懂這人想說什么,明明好像是在夸自己,但他隱約覺得葉灼是在罵他。
混賬,真是混賬。
不說了!
“過來,我們比過!”離淵道。
葉灼:“稍等。”
還要等?
“一刻鐘。”葉灼說,“雷劫剛過,還沒恢復(fù)。”
離淵覺得再在這里待下去自己一定會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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