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片兒川(二)
藍芷問了門口當值的宮人張犖的去向,一氣之下追了過去。
張犖已經離開有一會兒,且他落荒而逃本就步履匆匆,藍芷緊趕慢趕,也未見那個靛藍的身影。
她正在巷子里喘息小跑,霍然迎面冒出個人影,撞得她差點跌倒。
是個醉醺醺的太監。
“哪里來個不長眼的,你爺爺都敢撞!”那太監踉蹌著爬起來,又借著月色隱約瞄到來人是個齊整的姑娘,“呦,小臉蛋如花似玉的。”
醉酒的人色膽包天,借著酒勁兒,就要上手。
藍芷靈活閃身,狠狠給了他一腳。
黑燈瞎火,藍芷也不知自己踢到了何處,反正那太監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疼得哇哇大叫。
她又望向前方,漆黑一片,四周不見半個人影。
月黑風高,外頭不安全,藍芷腦中一熱,不管不顧地獨自追出來,也沒個人跟著,這會兒才覺察出有些害怕。
罷了,找張犖討說法,也不是非要今晚,也不必急于一時。況且張掌印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一時半會兒也難撬開他的嘴。不如先回宮,從長計議。
藍芷膽子本就不大,也有些怕黑,雙手攥握在一起撫上胸口,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地往回走。
走著走著,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敏感地察覺出身后有個輕緩的腳步,一直跟著。
她嚇得碎步邁快,那腳步也變快;她忽一下立在原地不走,那腳步也停駐,不靠近也不遠離,像是她背后的守護神。
就這樣試探了幾次,藍芷想起幾年前,她去皇帝寢宮教祁澹讀書時,那個每晚拎著橘紅小燈,替她照亮前路,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的小太監。
藍芷不用回頭也知道了,這腳步是誰。
方才情緒挑撥沖動地追出來,如今吹了會兒冷風,藍芷冷靜下來,似乎她窮追不舍時,他只會躲,反倒是她半路遇到醉酒的歹人,他自己就不聲不響地出來了。
她默默往前走,沒有回頭,任由那個無聲的影子一路將她送回宮。
就像是初遇朱墻角那只怯懦的小野貓,她怕自己一回頭,那只小貓就又羞赧地將自己藏起來。
張犖別有用心地接近蘇貴妃,為陳錦年辦事,已經半只腳踏進洶涌的權勢之爭,該和藍芷保持距離。
前世到底是誰害死了藍芷,他還沒查清,但他直覺跟那些明爭暗斗脫不開干系。
這一世,如果他站得遠一點,是不是就能保護得久一點。
溫黃的月光照下來,將殊麗的人影投在地上。
張犖伸出手,隔空撫了上去。
他已經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太監了,明白自己不該年少輕狂地去親近姐姐,不該貪戀那勾人的唇,亦不該肖想那上翹的鼻。
像他這樣的人,只配默默地跟在姐姐身后,保護她、守護她。待到夜深人靜,無人知曉時,撫一撫那月下倩影,聊以慰藉心中暗藏的深情。
他手掌翻攏,恨不能將那人影握在掌心。
月光錯落,疏影交疊。他不由地眉間一喜,好像自己的手真的握住了姐姐的影子。
大概,我心悅你,只有月兒知道。
蘇閹兩黨的斗爭愈演愈烈,國事一度蜩螗,皇帝迫于以蘇仰崧為首的‘蘇黨’的壓力,只得削弱陳錦年手中的勢力,以平息黨爭。
首先受到壓制的,便是東廠。東廠監管錦衣衛這一特務機構,東廠廠督一職本由皇帝的心腹太監擔任。
蘇仰崧心黑手狠,一出招,就想將東廠握在自己手中。內宮的事,他一個常年征戰在外的將臣自然比不得蘇貴妃清楚,理所應當地詢問妹妹,是否有合適的宦官人選。
戲劇化地是,蘇貴妃此時放在心尖上的小太監,正是張犖,而且她尚不知曉張犖替陳錦年辦事,稀里糊涂地就將張犖推到了東廠廠督的位置上。
本來皇帝和陳錦年還在煩惱如何跟蘇仰崧周旋下去,這樣一來,簡直正中下懷。假模假樣地抵抗了一下,然后欣然接受了蘇黨辛辛苦苦安排的‘敵方細作’。
這日午后,藍芷正與惠妃品茗對弈。
惠妃慢慢悠悠地落下一子,鳳眼半揚瞥向對面的人,“你的眼光可真是不錯,才十七歲就當了東廠廠督。”
藍芷跟張犖的關系從前還住在永寧宮后院時,就沒瞞著惠妃。后來,藍芷搬去未央宮,她與惠妃的關系也未見生疏,時常走動。有些自以為聰明的人總認為,蘭嬪是惠妃一手捧出來的。
藍芷雖不愛在后宮拉幫結派,但風雨飄搖的小草,若有大樹可背靠,斷也沒有故作清高的道理。
她接上惠妃的話,打趣道:“怎么?娘娘想拉攏妾身?可惜妾身沒本事,搞不定廠督大人,要讓娘娘失望了。”
惠妃被她這裝乖賣巧的模樣逗笑了,“這張巧嘴,越發能說會道。”
兩人齊齊嘻笑。
不多時,藍芷正了正神色,“不過娘娘倒是真的可以拉攏妾身,祁澹妾身養得還是不錯的。”
惠妃嘆氣,她一直為了祁溯忙前忙后,可這半路撿來的養子到底一直沒養熟。不如祁澹,藍芷剛養他時才六歲,如今四年過去,不僅與藍芷親近,而且課業上佳很受皇帝喜愛。
皇帝一直偏愛六子祁澹,精明如惠妃,她一早就能看出來,這樣下去怕不是哪一日,祁澹就要搶了長子祁溯的風頭。
那她這個后宮打工人,忙活一輩子,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就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打工人’了。
她該要抓住蘭嬪拋來的橄欖枝。
只是……
惠妃睨向藍芷,眼含探究,“你自己倒一點心思沒有?”
藍芷淡笑,邊落子邊道:“妾身就這點出息,娘娘早就知曉了。”
她在惠妃面前一直是半透明的狀態,甚至將自己與張犖的關系,作為把柄主動交到惠妃手中。
這種授人以柄的做法,其實不蠢,如惠妃這般愛掌控全局的人,你不想跟她硬碰硬,就得學著避其鋒芒。
況且曾經的辛酉宮變,于惠妃來說,藍芷一直是根刺,她想在后宮中、在惠妃手底混下去,就得學著埋頭。讓惠妃覺得,這根刺一直掌控在自己手中,不會有扎到惠妃的一日。
兩人交談間,琴姑步履匆匆地進來。
她跑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下意識地張口就要稟告惠妃,又瞟到屋內的蘭嬪,忙不迭住嘴,覷著蘭嬪咽口水。
方才蘭嬪以祁澹為餌拉攏惠妃,惠妃戒心極重未必全信,但蘭嬪話都說到這份兒上,她也得表示一下,當即示意琴姑,這屋里都是自己人,有話直說。
“蘇貴妃娘娘遇喜了。”
“哦?”惠妃尾調上揚,眼中一暗,蘇貴妃原就有個七皇子祁溶,但祁溶先天不足多病,生來就與皇位無緣,如今蘇貴妃又懷上了,難保不會又得一皇子。
可若只是遇喜,琴姑不會這么遮遮掩掩、緊張兮兮。
在惠妃的威視下,琴姑湊上前壓低聲音,斟酌詞句:“聽人說,不不是皇上的……”
“混賬!”惠妃沉聲斥道,“這種渾話也是能亂說的,龍嗣之事非同小可,事無巨細全記在皇上的起居注上,何人能無端混淆?”
“娘娘,實在不是奴婢渾說。”琴姑跪了下來,“大概三個月前,有個禁軍侍衛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從長樂宮出來。當時宮門早就下鑰,他一個外臣竟出現在后宮,絕對有貓膩,咱們的人親眼瞧見……”
惠妃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前面跟她說屋里沒外人,這話主要是給藍芷聽的,誰知這琴姑實在得很,連在長樂宮安插眼線的話都一股腦倒出來了。
不過惠妃此刻也無心憂慮這些邊角小事,蘇貴妃背后的蘇家權勢滔天,如今她又有孕,只要她想替自己的兒子朝那個位置伸手,惠妃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至于蘇貴妃腹中是不是如假包換的龍嗣,惠妃深知這點小事對蘇家來說輕而易舉。蘇貴妃有法子借腹生子,自然也有法子灌醉皇帝,買通宦官假裝承寵,偽造起居注上的記錄。
藍芷見惠妃凝眉思了良久,指間夾著的棋子遲遲未落,徐徐道:“娘娘的這一子,倒也不必親自來下。”
惠妃聽出她話里有話,抬眸注視她。
藍芷輕笑一聲,附到她耳邊:“……”
一貫沉穩從容的惠妃聽了這話,不由地鳳眼倏亮,臉上的神色精彩紛呈。末了,方緩緩吐出兩個字,“當真?”
藍芷胸有成竹道:“八九不離十。”
湘王祁溯一直在軍隊任職,前段時間外出剿匪立功,還帶回頗豐的戰利品。回宮后,送了不少禮物,父皇、母后、兄弟姐妹都沒落下,未央宮自然也少不了。
假借著六弟祁澹的名義,祁溯夾帶私貨,送了不少東西給藍芷。
東西是白荼去取的,一大匣子,有整套的梅花掐絲頭面,當地各色有趣的小玩意,還有千辛萬苦尋來的名人字畫,看得出來這些禮物頗為用心。
藍芷對他這招故技重施早就免疫了,顯得不冷不熱,倒是迎春和白荼沒見過這么多稀罕玩意,饒有興致地翻看。
“嗯?怎么還有這個?”迎春拿著一只鎏金鑲貝母的香料匣端詳,“現在宮里誰還敢用‘女兒酥’?”
女兒酥是種名貴香料,由波斯進貢的乳香制成。‘乳香’與牛乳或者各種乳沒有直接關系,是從南海波斯的一種松脂樹上提煉而來,紫赤如櫻桃,氣味清淡若牛乳,傳到中原,文人騷客起了一個風雅的名字叫‘女兒酥’。
迎春之所以說,現在宮里沒人敢用這種香,是因為前段時間皇帝外出狩獵,有位大臣進獻了一匹稀有猛獸名喚‘尨[máng]奴’,通體皮毛金黃,背脊有鱗,獨眼獅尾,傳說是神獸諦聽的后代。
皇帝將它賞給了酷愛收集珍禽異獸的蘇貴妃。長樂宮馴獸房仔細馴養,只是不多時傳出流言,說這尨奴嗅不得‘乳香’,獸類嗅覺靈敏,一點點香料就能使它發狂。
這下,闔宮上下所有愛美的宮女后妃,對女兒酥避如蛇蝎,無人敢用。
一來,天降猛獸,又是神獸諦聽的后代,事關君恩國運,誰也不敢輕易招惹。
二來,這尨奴養在在長樂宮馴獸房,若真是癲狂發作,稍有不慎傷了懷有龍嗣的貴妃娘娘,誰都擔不起這個責任。
禮物是白荼去取的,她當即跪下,一臉無辜,“奴婢只是從湘王身邊的侍衛手里接過禮品匣,其他的奴婢并不知情。”
藍芷追問:“可有其他人經手?”
“未曾。”
藍芷眉間一擰,她相信以祁溯的君子胸襟,不會是那種因愛生恨的蓄意報復之人。
前世,她也曾多次拒絕過祁溯,可祁溯直致最后殉葬還愿意施以援手,期間更是一直關注著她。
當年被張犖拋棄之后,藍芷萎靡過一段時間,大病了一場,祁溯去探望過她幾次,還特意派了一個小太監每晚偷偷給她送藥,要不是那小太監的藥,藍芷甚至都撐不到后來的殉葬。
所以盡管身份地位造就了兩人價值觀念的差異,藍芷從未懷疑過,祁溯對她的真心。
至于白荼,她就是一個滿心釣如意郎君的小宮女,應當也不會對自家主子有二心。
“無事了,起來吧。”藍芷注視著跪在地上的白荼道,而后,又吩咐迎春將香料匣仔細封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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