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幻覺還會出現嗎？”

        沈長風茫然地瞇了瞇眼，下意識想側身躲開朝著他游來的水母群。

        “……嗯。”

        “看來還是老樣子……現在對它們感覺怎么樣？還很抵觸嗎？”

        “沒有。”他又想了想，覺得不妥，又補充了一句，“很漂亮。”

        醫生又問了幾句關于他生活方面的問題，盡管沈長風很努力在回想，說出口的只有那么幾個詞。

        眼前的白大褂“啪”地一聲合上了鋼筆蓋，不慌不忙地摘下了眼鏡。

        沈長風知道這是一個暗號，代表著檢查的結束。

        離開了工作狀態的醫生又變得不倫不類。

        “說真的，我是真的很好奇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陸問云轉著手中的鋼筆，眼神中透露出旺盛的求知欲，“玫瑰、鯨魚、水母、螢火蟲……聽起來很奇幻不是嗎？”

        “每次聽你這樣說，我都會懷疑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個世界存在，而不為我們所知……畢竟暗晝都出現了不是嗎……當然了，各種儀器都證明，這不是真實的——”

        “也許精神病人的世界總是會出人意料吧……”

        陸問云嘀咕的聲音像是縈繞在耳邊，慢慢催眠著他的神經。

        他半闔著眼，感覺自己一無所有，自由而貧窮。

        直到陷入柔軟而溫和的白夜。

        他的名字躺在他身邊，像重逢的朋友，帶著他去了另一個地方。

        陸問云用手扶著沈長風，像清風扶著空空的杯子，悲傷的余韻停在他的話尾，他像詢問著，杯中的幸福如今何在？

        但已經沒有人回答他了。

        撥開桌子上加了安眠藥的水杯，打開電腦，搜索著明天的天氣。

        好像是個晴天。

        沈長風做了一個美夢。

        他夢到了一個曾經的故人。

        那是一支熱烈的玫瑰，每次目光觸及，那樣熱烈的顏色都會撕扯著他的呼吸，讓他忍不住咳出滿地花瓣。

        然后從身體中蔓延出熊熊烈火，將這些花瓣都吞噬殆盡。

        少年叫做長生，伴隨著沈長風過去的人生中所有的快樂。

        “阿風！我找到新的工作了，這是老板娘給的禮物！”他拎著一盒玫瑰狀的蛋糕，散發出與它如出一轍的香甜，“以后我也會學著做的，先嘗嘗？”

        沈長風見狀愣了一會兒，空氣中混著海鹽的清新和碎玉投珠的聲響。

        “沒必要……我又不喜歡吃甜食。”但他還是接過了這一朵玫瑰，“不過偶爾嘗嘗應該也不錯。”

        原本死寂的心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跳動了一下，就好像一陣溫暖的春風拂過結冰的水面。

        “……謝謝。”

        長生毫不吝嗇地綻放出一個如烈陽般的笑容。

        “吃甜食能讓人開心呢！”長生似乎一直都是這樣樂觀，熱烈奪目，從來不去懼怕別人的目光。

        “嗯……”沈長風看著眼前的蛋糕，盡管胃管里不斷蔓延出一股嘔吐的欲望，他還是一口一口地把它吃完，然后說道，

        “確實很開心。”

        “我很喜歡。”

        沈長風第一次遇見長生，是在一個橙色的午后。太陽透過傾倒的房屋縫隙，散發出磚黃色的光。

        他不經意地掀開窗簾一角，眼中撞進了那個被陽光請問著的少年畫家。

        即使隔了這么遠的距離，沈長風仍然能感受到靈魂被灼燒的炙熱。

        他仔細想了想，覺得不妥，于是把窗簾放下了。

        卻不知在那之后，畫家略有所感，回頭張望，只看到了鋪滿紫藤蘿的厚重簾布。

        自那之后，沈長風每天都能注意到那個身影。有時在路邊喂著流浪貓，可能有著不討貓喜歡的體質，卻依舊樂此不疲。

        有時候會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發呆，微笑地看著從他身邊經過的每個人。

        不過更多的時候，還是拿著畫板在大樟樹下畫畫。

        那鮮艷的顏料就像是鋪在了沈長風的心上，他突然升起一種及其陰暗的想法。

        ——要把他拉下來。

        要讓太陽用不升起，要讓夢境成為現實，讓白晝被黑暗遮蓋。

        他小心翼翼地懷揣著不可告人的想法刻意接近了少年。

        他一點一點地融入對方的生活，成為他的家人，讓兩個人互相扶持著生活。

        沈長風終于明白，再怎么耀眼也罷，長生也只是一個孤獨的人。

        他們是一樣的。

        每次想到這里，心中那些陰暗的想法又會提醒著沈長風，悲傷、彷徨、負罪感一口氣淹沒了他，讓他時時刻刻明白他們兩個終究是不同的。

        倘若真的要去觸碰太陽，便要做好被灼傷的準備。

        與長生不同，沈長風倒是很惹貓類生物喜愛。他們商量了一下，收養了一只流浪貓。

        盡管沈長風認為，它跟著他們可能會很辛苦，但還是把它留下來了。

        那是沈長風見過最黏人的貓，流浪了這么久一點防人之心都沒有。

        長生總是嘲笑它不記教訓。

        不記教訓。

        “我該回去了。”看著窗外沒有一顆星星的夜幕，沈長風抬起掛著點滴的手。

        “行了行了，真的是，感覺自從帶了你之后發際線都要后移了。”陸問云熟練地為他拔針，收起已經掛完的吊瓶。

        “這幾天好好休息，藥要按量吃，刺激性的東西……算了估計你也不會喜歡吃。”陸問云囑咐了一頓，雖然對象估計也沒在聽。

        他也沒再多說，在某方面，沈長風可以說是讓他最省心的病人了……雖然在有些地方也很難搞就是了。

        沈長風聽著醫生的囑咐一言不發，夢境帶來的下墜般的失重感遲遲無法散去。

        他像是被什么東西掐住了喉嚨，腦海中空茫一片，他的睫毛始終垂著，使這種美麗似如鏡花水月般破碎。

        從陸問云手中拿過他開好的藥，沈長風便離開了。他順著同樣返家的人群流入大海，就像一顆沙子無聲無息。

        目送著消瘦的背影離開，陸問云坐回座位從抽屜中拿出沈長風的檔案，眉頭緊皺。

        窗外一輪弦月垂大荒。

        沈長風走到家已經深夜了，街上冷冷清清，偶爾有急切的轎車慌張地向前沖，被遠處的黑暗吞沒。

        夜色成了最好的簾幕，沒有人會在意一個路人將要去往何方。

        回到家中，沈長風似乎才稍微有點精神。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要做的事情，他仿佛感受到心臟正在因為興奮而劇烈地跳動。

        但事實上什么也沒有發生，沈長風的情緒就如一灘死水，從身體中某個破口流瀉出去。

        他吃了一頓過于晚飯，在廁所的鏡子里仔細打扮了一番，像個將要會面戀人的小姑娘，羞澀的紅暈一路漫過臉頰。

        沈長風來的臥室的鏡子前，看著里面光鮮亮麗的人，一時還有些恍惚。

        他有多久沒有見到這樣的自己呢？

        也許是自從被所謂命運壓彎了脊梁，自從時間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之后。

        “沈長風”早就已經死了，他不過是一個鳩占鵲巢的小偷罷了。

        長吐一口氣后，沈長風從床底下拿出了一套已經落了灰的畫具，一旁的顏料還保存地很好。

        布置好畫具和場景之后，他站在偌大的鏡子之前，一件一件地脫掉自己身上的衣物，外套、上衣、口罩……，再之后是長褲、襪子……和內褲。

        一具極具美感與沖擊力的軀體就這樣出現在他眼前。

        兩個世界開始重疊，他看見自己身后出現的大片玫瑰花，他被簇擁在鮮艷中，與蒼白的□□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這些玫瑰與他的骨頭相連，受養于他的血肉，等著他死后化為花肥。

        沈長風像對待一件藝術品一樣臨摹著自己的果體，每一道肌膚紋理和傷疤，每一處光滑或是粗糙的皮膚，就連大腿之間的器物都會被平等對待。

        他用一只手一寸寸地撫摸著自己的身體，并把這些感受說給畫紙聽。

        這個過程十分漫長。

        漫長到太陽再次升起，漫長到月亮沉眠，漫長到窗外的光透過窗簾隱隱約約照進室內。

        第二天是一個好天氣。

        有一個令人熱淚盈眶的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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