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壯低著頭，坐在門外長廊上，一雙手翻著腰間系著的小兜，里頭空空，什么也沒有。

        她抿著唇，像是在發呆。

        有幾個丫鬟抱著布料衣裳之類的從外頭走過，看到她一個人坐著，木愣愣的，便捂嘴竊竊私語，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這個阿壯，根本是個怪人。

        有個丫鬟叫她：“阿壯！”

        阿壯回過神，看了她們一眼。

        “阿壯，是不是夫人怕你把她的膳食吃光，這才把你趕出來了呀？”

        “你快說，是不是呀？”

        “哈哈哈。”她們捂嘴嬉笑一陣便走開了，剩下她一個，仍舊木愣愣的。

        不知什么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

        阿壯猛地抬頭，看見宋衡從里面走出來。

        她扯扯裙角，有點猶豫地上前：“世子。”

        宋衡乜了她一眼：“好好照顧夫人，不得怠慢。”

        她趕緊點點頭。

        宋衡不再理她，邁步往書房去了。

        書房里，尤七已經等在那兒，見他進來，連忙抱拳一禮。

        宋衡略點頭，走到正中的椅上坐下：“查得如何了？”

        “已有眉目。”尤七垂首道：“正如世子所料，那味傳說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名藥暮顏，果然從黑市上流掉了。”

        “誰買走的？”

        尤七道：“黑市交易詭譎，經卑職多方查找，查出暮顏在皇商樂亦言的手上，后來…”他略猶豫了一下：“樂亦言把這味藥獻給了邵陽公秋豫。”

        宋衡皺了皺眉頭，這可有些不好辦了，邵陽公府與南安侯府素無深交，況且邵陽公位高權重，在黨派之爭愈烈的朝堂上，唯有他獨善其身，這就可見不是一個簡單人物。

        不過退一步想，邵陽公既非黨派之屬，暮顏在他手里，總比落到那群存心不良的老臣手里好太多了，無論如何，他都要把暮顏拿到手！

        宋衡下定了決心：“立刻拜貼到邵陽公府。”

        尤七頓了頓：“世子，可要稟報侯爺一聲？”

        “先別讓父親知道。”宋衡擺擺手，又道：“也不要告訴夫人，免得她多思。”

        “是。”

        “怎么樣，哪個好吃啊？”

        長案上，擺滿了各色琳瑯的糕點，用白瓷碟子盛著，下頭鋪了碧青的竹葉，惜玉托著腮，妙目帶著玩味，又帶著點狡黠，笑吟吟地看向身側。

        目光所及，是一顆小小的腦袋，兩頰凸起一動一動地咀嚼什么，像極了兩團頑皮的小包子。

        一旁余嬤嬤無奈道：“縣主，這孩子可不能吃那么多甜的，當心鬧肚子。”

        惜玉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一邊用手指捻去了小孩唇邊的糕點屑：“小不點，你快說說，哪個好吃？”

        咽下口里的東西，鐘念抬起頭看她，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唔……”

        惜玉：“是不是龍須酥好吃？”

        小孩舔了舔嘴唇，歪著腦袋道：“唔，還是…還是哥哥的糖餅好吃。”

        “嘿！”惜玉一聽，兩根長指夾住他軟乎乎的小臉：“這怎么小白眼狼一樣？心里只有他哥哥。”

        “不要，”小孩左躲右頓，惜玉覺得好玩，就故意撓他癢癢，一大一小就這么鬧了起來。

        余嬤嬤在一旁，笑著直搖頭。

        最近鐘衍每天都要出府，他如今跟著當世名儒庾疏之學習，這還多虧了那位脾氣暴躁的書齋管理員方青羊的推薦。因此，在出府期間，暫時把鐘念托付給余嬤嬤管照。

        等鐘衍下學回府后，再過來把弟弟接回去。

        不過小孩太依賴他哥哥，見不到人會偷偷哭鼻子，余嬤嬤沒有辦法，只好把他帶到惜玉這兒，惜玉會玩主意又多，一下就能哄得鐘念眉開眼笑，甚至有幾次，鐘衍過來接人，小孩還一副眼巴巴不想走的樣子。

        其實惜玉平日里不作興玩這些，總歸是小不點人乖，長得又單純可愛，她喜歡逗他罷了。

        二人正鬧著，蕊珠進來道：“姑爺來了。”

        小孩一聽，興奮的就要往外跑：“是哥哥，哥哥來接我了！”

        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院子里，他今天穿著往常的白袍，外罩一件青灰的紗衣，頭發全部束起，比起她剛穿來時跪在雪地里任人凌辱的卑微模樣，如今的他，倒多了幾分氣定神閑的淡然。

        惜玉看著，突然有了一種自家地里的蘿卜終于長大了的奇怪唏噓。

        只見那根蘿卜彎下身，摸了摸鐘念的腦袋，對她微微點頭：“縣主。”

        “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她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媽的這個妻子的語氣她怎么張口就來啊？入戲太深阿彌陀佛！

        鐘衍倒似乎并不在意這一點，嗯了一聲：“今日庾師校考文章，寫完就先回來了。”

        換句話說，今天老師考試，他提前交卷了。

        會這么做的，不是學渣就是學霸，鐘衍顯然屬于后者。

        惜玉：我一輩子都恨學霸，淦。

        她注意到鐘衍的視線落在院子里那個空蕩蕩的鳥籠上，想起當初還是他幫自己捉的鳥，因而解釋道：“那只鳥不吃不喝的，也沒什么精神，我后來就把它放了。”

        鐘衍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只略點點頭，一手牽著鐘念，兄弟兩個正打算回去。

        惜玉突然想到件事，忙道：“你等等。”

        她走過去，把鐘衍單獨拉到一邊，看著他投來探究的目光，她瞥了眼原地等待的鐘念，笑了笑：“也沒什么大事，就是你弟弟吧，應該也到了念書的年紀了，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沒有？”

        原來她以為鐘念年紀小，后來發現他其實不小了，擱現代都該上小學了，大概是從前吃的不好，小孩身體發育有些遲緩，看著才比實際要小。

        鐘衍微微一愣，沒想到她會說這個，對上那干凈澄澈的目光，良久，才緩緩地道：“阿念是我自己在教，如今先讓他習字。”

        惜玉心道難怪小不點認識不少字，應該都是鐘衍教的，她想了想道：“你自己也要準備科舉，應當勻不出太多時間，不如這樣，我讓大哥幫忙問問，送阿念去私學念書，你意下如何？”

        他又不說話。

        這哥怎么回事今天？便秘了？

        “喂，在聽嗎？”長眸不著痕跡地下移，落在抓著他袖子的那只纖白柔夷上，隔著布料，竟摩挲得肌膚有些微微發熱。

        在惜玉不解的目光中，他突然掩唇咳了咳：“好，有勞縣主。”

        “沒問題。”惜玉沖他笑笑，是一個女孩子表示善意的那種笑。

        格外甜。

        鐘衍垂下眸，突然有微微的眩暈之感，是日頭太大了嗎。

        “哦對了，還有件事…”惜玉不自然地頓了頓，臉色有些別扭：“你，你被關在家祠的時候，宋明珠是不是也去過？”

        話音剛落，便看見他微微挑了挑眉。

        果然。

        “她是不是告訴你，她可以救你？”

        他沒否認：“是。”

        “那你…為什么不聽她的？”

        話音落，鐘衍終于露出些好笑的神情：“我為何要聽她的？陷害我的不正是她么。”

        “嗯？”惜玉猛地抬起臉：“你知道…是她挑撥我娘的？”

        “不難猜。”

        也是，畢竟男主的智慧光環是無敵的，不過……

        惜玉疑惑道：“你不生氣？”

        他沒答話，她卻從眼神中讀懂了他的意思：為了宋明珠？沒必要。

        也是。

        惜玉點點頭：“那沒事了，你們去吧。”

        鐘衍卻沒走，啟唇，似笑非笑：“縣主。”

        “嗯？”

        他道：“我是你的幕僚。”

        “我知道啊。”說這個干嘛？

        看著她一副摸不著頭腦顯得云淡風輕的模樣，他突然又什么都不想說了：“無他，鐘衍先告退了。”

        “……哈？”

        不是大哥你真的有沒有問題啊，我要跟上你的腦回路我真的很吃力你知道嗎？

        待人走后許久，惜玉方回過頭，看向余嬤嬤：“我臉上長毛了嗎？”

        余嬤嬤：“……”

        惜玉摸了摸臉，既然沒長毛那他看個屁！以前么，總垂著眼不看她，最近么，動不動就盯著她，怎么變態變態的。

        變態！

        另一邊路上，鐘念吧唧小嘴，喋喋不休地說著自己今天做了什么玩了什么，鐘衍一邊聽，一邊問道：“她教你寫字？”

        小孩很乖地點點頭：“嗯，可是…可是她的字好丑，她還一定要教阿念寫名字，阿念早就會了，是哥哥教的，哥哥的字寫的最好。”

        鐘衍挑起唇，眉梢凝著淺淡的笑意。

        “阿念，送你去念書可好？”

        小孩眨巴著眼看他：“……跟哥哥一起嗎？”

        “不是，你自己去。”

        “…嗚，阿念不要！”小孩一把抱住他的腿：“阿念要哥哥，阿念不要一個人！哥哥別丟下阿念！”

        鐘衍半是好笑半是無奈，伸出拇指擦掉他的眼淚：“阿念，你該長大了。”

        語氣雖然和緩，卻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氣勢。

        鐘念睜著晶亮的眼望著他，小聲啜泣：“不能…不去嗎？”

        鐘衍搖搖頭：“不能。”

        小孩不說話了。其實也怪他自己，從小把阿念保護的太好，使他的心智比同齡人落后許多，都快十歲了，還像個小娃娃一樣。

        無聲地嘆了口氣，鐘衍正欲再說些什么，余光瞥見對面行來一人，水色襦裙衣衫，身后跟著個小婢女，來人正是宋明珠。

        她過來的方向是主院，上回惜玉勸住了謝氏后，謝氏派人對宋明珠小懲大戒，罰了她十記手尺，抄寫女則一百遍，聽說宋明珠這兩日日到主院，跪在門外懇求，謝氏都不愿見她。

        宋明珠盯著迎面的鐘衍，目光中滿是不甘和憤恨，他目不斜視，也不跟弟弟說話了，二人擦身而過的時候，聽到她恨聲說了一句：“你們等著。”

        不是你，而是你們。

        鐘衍一點反應都沒有，腳步不停，牽著鐘念向前走去。

        宋明珠回過頭，狠盯著青年挺拔的背影，想起他在家祠里對她的涼薄和冷漠，想起自己因為宋惜玉所受的屈辱，謝氏已經打定主意把她嫁走，如果再不為自己籌謀，她就真的一切都沒了！

        可恨！可恨！明明自己比宋惜玉好上百倍！為什么所有人都只向著她！她宋明珠就如此不配嘛！

        怨毒的眸子久久地停留在鐘衍身上，然后，緩慢移到了他身邊的小小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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