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沒有鶯飛草長，只有連綿不斷的雨。

    今兒大雨，明兒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上小半個月，再陰半個月，四月的日歷，就剩了這最后一張了。

    3床的老太太纏綿病榻許久，近來已經到了十天有八天昏睡的程度，醒來時問她哪兒難受，她只是閉口不言，偶爾會朝夏天傻笑一下。

    這天，她的精神出奇的好，不僅不糊涂，還認出了一直照顧她的護工。

    “這個月把雨下足了，下個月就熱了，地里的草，一晚上就綠了，干巴的柳枝條，幾天就冒了新芽……”她望著窗外，像是在腦中想象著那些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表情也漸漸紅潤慈祥起來。

    良久，她像個小孩子一般害羞地看向夏天，又將頭轉向另外兩個空床位，“她們人呢？”

    “在活動室下棋呢。”夏天回答。

    “我也想下樓走走。”

    夏天去取輪椅的時候，碰到了生活主任，便將老人的情況告知，沒想到，生活主任聽后急急地與夏天一起返回了房間，觀察了老人一會兒后，悄悄將夏天叫了出去。

    “你趕緊給她的子女打電話，老人要不行了。”

    夏天目瞪口呆，一時以為主任瘋了，正準備用她在大學三年里學到的知識分析主任……

    “這是回光返照，快去吧。”主任說完就折回了屋里。

    人明明好好的，怎么就快不行了？什么回光返照？

    夏天沒有走，趴在門上聽到了主任問老人的問題，什么你有幾個子女，都叫什么名字，你老伴兒呢之類的……

    老人都對答如流。

    夏天來到一樓，找前臺年齡跟她差不多的小玉調出了老人的資料，給她子女打完電話后，仍疑惑不解。

    小玉問她：“你咋啦？”

    夏天用胳膊肘支在吧臺上，問她：“回光返照啥意思？”

    小玉說：“你來這么久了，還不知道？”

    夏天朝她要了一根皮筋，將齊腰長發扎了起來：“我只知道借尸還魂。”

    小玉剛喝了一口咖啡提神，此刻差點沒噴出來：“完全挨不上好嘛！”

    夏天認真地聽她解釋完，思緒忽地回到了5年前。

    那年暑假，她和哥哥都懨懨的。

    雖然檢查結果顯示一切正常，但是夏熙始終沒什么精神，李麗娟天天換著樣給他做好吃的，他卻一天比一天瘦。

    在母親的勸說下，夏熙同意了在夏天開學前，再去仁泰做一次檢查。

    “我陪你返校，開心不？”夏熙問她。

    “你身體沒事，我才開心。”夏天說。

    “一定沒事，不是說有80%的幾率活過一年嗎？”夏熙用浴巾將公主包好，抱回了自己的房間。

    “它這幾天特別粘你，以后就留在你身邊吧。”夏天跟了進去。

    “不是你男朋友送你的嘛？我怎么能奪人所好。”夏熙開始給公主梳毛，它乖得一動不動。

    “我已經沒有男朋友了。”夏天心說。

    “小混血兒怎么沒來看你？”夏熙問。

    “忙唄。”夏天淡漠地回道。

    “你們吵架了？”夏熙似乎嗅到了異樣。

    “沒有，哎……”夏天忽然發現哥哥的房間異常干凈，就跟剛剛裝修好，還沒住過人似的，“你收拾屋子了？”

    “早上閑得慌，就收拾了一下，順便扔了一些陳年舊物。”夏熙說。

    梳完毛，公主像個主人一般，霸占了他的床。

    晚飯后，夏熙拉著夏天出門散步。

    “你今天精神真好。”

    “感覺身上輕松了不少，我看都不用去醫院做檢查了。”

    “還是做吧，你沒事的話，我和媽就放心了。”

    夏熙點點頭，隨后兄妹倆買了兩根雪糕，坐在超市門口看起了星星，像小時候一樣。

    “你和阿澤真的沒事嗎？”夏熙不放心，再一次問。

    “情侶之間吵吵嘴很正常的，哥你就別操心了。”夏天煩躁地說，“再說我們就不能分手嗎？我必須要一輩子跟他？不就欠他點兒錢嘛，還就是了。”

    夏熙默默地垂下頭，直到超市要關門時，也沒再說一句話。

    回家時，李麗娟站在門口責備他們：“小時候兩個人一起出去瘋不回家，長大了還是這么晚才回來。”

    夏熙笑嘻嘻地摟住了李麗娟：“對不起媽媽，長這么大，一直沒少讓您操心，真的對不起呀。”

    夏天邁著大步子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砰地關上了門。

    李麗娟搖著頭嘆氣：“這丫頭跟沒過青春期似的，什么都不跟我說。”

    夏熙說：“好像跟男朋友吵架了。”

    李麗娟聽后，嘟起嘴，理解般地點點頭。

    臨睡前，夏熙發微信叫夏天過去，經不住他的“信息轟炸”，夏天帶著火推開了哥哥的房門。

    驚訝的卻是他雖洗漱完畢，卻沒有穿睡衣，而是穿上了一套較為正式的衣服，跟業務員要與人洽談百萬合同似的。

    “你要出門？”

    “不啊，穿這套舒服。”

    真看不出哪里舒服。

    “手機帶了嗎？”

    “帶了。”

    夏天越發搞不懂哥哥要干嘛。

    叮——

    一條短信發了過來，X寶收到轉賬12萬。

    夏天嚇了一跳：“哥，你這是干嘛？”

    夏熙放下手機，躺到了床上，公主第一時間趴到了他的胸口處。

    “給你的嫁妝，用來買車的，哥哥只有這么多了。”

    “你干嘛這么突然……”

    “本來就是要給你的，早給晚給都一樣，天天，你要嫁給一個富二代，一個帥氣的、學歷高的、疼你愛你的人。”

    “你又來了……”

    喉嚨一陣收緊，眼睛里的液體總想往外淌，夏天迫不及待地想離開，握住門把手時，哥哥的聲音輕輕傳來。

    “天天，晚安。”

    “哥哥，晚安。”

    暴雨中，安養院的大門打開，幾輛豪車依次駛進。

    不一會兒，老人精神抖擻地走出電梯，在兒女的陪伴中上了車。

    夏天木訥地看著車輛消失在雨中，喃喃自語：“原來這就是回光返照。”

    夏熙那日不是身體突然變好了，而是要走了。

    你怎么偏偏是那倒霉的20%？

    夏天用袖子狠蹭著眼睛，一會兒的工夫，袖口就濕了一片。

    滋滋——

    對講器中傳來了主任的聲音。

    “夏天，來602。”

    進屋后，見主任正在收拾床鋪。

    “沒用的東西都扔掉，等下換新的被褥來。”

    夏天點點頭。

    主任見她情緒低落，便安慰道：“腸癌晚期能熬到89歲，已經是奇跡了。”

    夏天問：“人死前，都會回光返照嗎？”

    主任回答：“不一定，還有別的征兆，比如家里的貓狗會特別粘著即將去世的人，家里來陌生人也不會咬之類的。”

    “難怪那幾天公主一直賴在哥哥身邊。”夏天懊悔地咬了咬嘴唇。

    “對了，你晚上能替小玉值班嗎？”

    “我晚上要送外賣的。”

    “開著汽車送外賣，夠油錢嘛？不如掙點加班費。”

    夏天并不理會主任的不滿，一直以來，她從不加班，更不會替誰的班。

    晚上5點，夏天打完卡，開著國產小白車慢慢駛離安養院，進入縣城后，將車停在了一所學校的后門口。

    暴雨擊打著擋風玻璃，雨刷器每搖晃一次，也僅能維持不到一秒的清晰。

    夏天關了雨刷器，呆呆地看著模糊的玻璃，感受著被狂風暴雨包裹著的狹小空間內，那十足的安全感。

    遇上這樣的天氣，夏天多半會留在家里陪著公主，但今天她不想見那只貓。

    它明明知道夏熙快死了，為什么不給她點暗示呢？

    為什么那晚收了哥哥的錢后，沒有多跟他聊一會兒？

    夏天雙手握住方向盤，隨后將頭埋了進去，指關節硌著眉頭，酸酸脹脹的。

    她不住地回憶夏熙死前的那一天，都與她一起做過什么，說過什么。

    “我應該早點兒發現的。”

    “我應該早點兒發現的。”

    夏天低聲念叨，懊悔自責如地底的泉水，開始咕咚咕咚地往上涌，漸漸漫過了理智的河堤。

    她失控了，雙手狠狠砸方向盤，手疼了便用頭撞，可這么做除了給身體帶來一些痛感外，并不能緩解內心的哀苦。

    后悔是這世上最痛苦且唯一無法自愈的傷痛。

    五年前，夏天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永遠都找回不來了。

    雨漸漸變小，夏天也逐漸冷靜了下來，用濕巾擦了把臉，換上工裝，打開APP，開始接單……

    干著夏熙曾經干過的工作，這是她唯一用來思念哥哥的方式。

    安養院位于郊區一座大山腳下，位置偏僻，風景秀美，幽靜宜人。

    快到晚上9點時，夏天原路返回，門衛老頭開心地給她開門，并欣喜地接過了她帶給他的夜宵。

    “今天這么晚？”

    “下大雨啊，沒人愿意出門，都點外賣。”

    “今晚你剛走，就新送來一個病人，主任給你打電話沒打通，她讓我告訴你，你回來以后直接去她辦公室。”

    “她難道不知道我下了班，是絕對不會繼續工作的嘛？”

    夏天已經萌生出辭職的想法了。

    “病人是個小姑娘，患有厭食癥，瘦得跟骷髏似的，聽說她家里人已經放棄她了。”

    夏天聽完后，走神了有一分多鐘。

    這世上患有厭食癥的病人千千萬，總不會那么巧……

    門衛大爺打開了餐盒，貪婪地盯著叉燒肉：“主任說你回來后一定要去她辦公室，多晚她都等你。”

    夏天停好車，來到住院一區樓前，仰頭看著主任辦公室那扇明亮的窗戶。

    踏出家門的那一刻，她就決定割斷一切，成澤買給她的那部手機老實地躺在抽屜里，五年來從沒有開機過。

    斷了的過去，不可能再續上了吧？

    她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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