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張色若白霜的臉。

        不似勞倫茲的蒼白，也不如愛麗絲和尤金的漂亮，他的白透露出一股強烈的死亡氣息，是空洞、虛無，是刻意或無意隱藏下的透明的匯聚。

        如此麻木不仁，毫無生氣，像被剝奪了所有感情的生物，靜立在黑暗中，如同一只行尸走肉。

        就像現在這樣。

        他就站在那兒看著她。

        沒有說話，沒有動彈，眼神發直，一動不動。

        但多洛莉絲不在意這個。

        她在意的，是他明明站在那兒，眼神還宛如沒有感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動物，她卻生不出任何恐懼或慌張的情緒。

        面對愛麗絲一丁點變化都會立刻響動的敏銳直覺，此時就像失去了電池的機器，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就很糟糕。

        因為這樣她無法判斷是他沒有威脅。

        還是因為他本身的能力。

        而且，他跟了他們多久？

        多洛莉絲不敢移開視線，她盯著他，心里止不住地想這些天愛麗絲和尤金早出晚歸神出鬼沒就是因為他，但他們很顯然都沒有抓住他。

        而他現在出現在這，絕對不是偶然。

        他的目的是什么？

        制造混亂？

        吸血鬼法律不會允許的。

        多洛莉絲強忍哆嗦，一個答案忽然浮現了出來。

        是勞倫茲。

        他是沖勞倫茲來的。

        他想通過她對付勞倫茲。

        多洛莉絲覺得呼吸開始變得困難，她用力壓住從心底涌上來的寒意，按著水門的手用力到指尖都在發白。

        不能跑。

        絕對不能跑。

        一個隱秘的、不為人知的聲音悄悄從她心底冒了出來：你別動，你千萬不要動，你只要一動，就會有非常糟糕的、無法挽回的事發生在勞倫茲身上。

        她不能讓它發生。

        多洛莉絲垂下眸，像是已經不斷給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那樣，而當她的視線落到那嘩嘩流水中時，才意識到自己并不是不恐懼。

        而是她的這份恐懼都被壓制在嘩嘩流水中，剛從這端涌出，又立刻從下水道排了出去。

        因為流逝太快，根本反饋不到她身上。

        多洛莉絲呼吸又輕又重，腦子里漸漸只剩下這么一句話。

        絕對、絕對不能跑。

        多洛莉絲。

        不能跑。

        “你在害怕。”

        寧靜忽然被打破，吸血鬼輕飄得如同絨毛的聲音夾雜在具備沖擊力的水聲中，徹底打開多洛莉絲的感覺。

        她猛地抬眼：“你想做什么。”

        語氣僵硬，喉嚨發緊，像是被人攢住般難受。

        “我以為你不怕呢。”吸血鬼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扯起嘴角露出一個笑容，自顧自嘟囔，“畢竟你已經跟吸血鬼住在一起一個月？還是兩個月。”

        他的語氣沒有好奇，有的只有淡淡的惡意。

        “勞倫茲有在你面前進過食嗎？”

        多洛莉絲毛骨悚然地從他口中聽到勞倫茲的名字。

        她用力咬住下唇，企圖借助嘩嘩的水流掩蓋聲線中的顫抖：“你要做什么。”她又問了一遍，并選擇性忽略他的問題。

        吸血鬼微微歪頭。

        接著身形微動。

        他應該是往前走了兩步，多洛莉絲沒看清，但下一秒她身體反射性跳了一下，后背已然被一團刺骨的冰冷包圍。

        剛才還離她幾米遠的吸血鬼此時正站在她身后，他們挨得很近，而他的一只手按在她肩膀上，視線低垂，落向她的側臉。

        多洛莉絲渾身發冷。

        她感覺自己墜入了一個巨大的冰窟，但現實卻是冰窟在靠近她——吸血鬼緩緩俯身，如同在她身后張開的黑暗，在她側臉極近的一個地方停住了。

        她看到他眨眼間的淡紅在下一刻轉為血紅，然后瞇起眼，做了個明顯的嗅聞動作。

        “難以置信你還是名人類……”

        多洛莉絲本能開始尖叫。

        她感覺自己的神經被極用力地拉扯了一下，所有的恐懼都在這句話中發瘋似增長，像顆終于被引爆的定時炸彈，炸得她渾身上下連同頭皮都在刺痛。

        這一刻，她完全忽略了與此同時成倍增長的不安，忽略了勞倫茲，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強烈到顫抖的念頭。

        跑。

        快跑！

        她用力轉身揮臂打出去，掌心像拍到了塊板磚那樣迅速發麻。

        而被打中的吸血鬼讓開了身軀。

        多洛莉絲的大腦已經沒有縫隙思考對方這個行為的不對勁，她只關注到這陣即將把她包裹進去的黑暗破開了一個口子。光亮從破開的小口如潮水般涌入，帶著令人振奮的生機。

        但是這一切，都在她奔到門口時消失了。

        她的視線觸及到洗手間外面的畫面時就仿佛被人當頭一棒，疼痛與恍惚同時席向感官。

        她不知道自己是被按住的還是自發站定，她只知道自己停在了那兒，身體明明還在尖叫著逃跑，大腦中的某塊地方卻開始松動，記憶快速沖破禁忌的屏障，與眼前的畫面重疊。

        她重新“看”到了勞倫茲。

        他站在蔬果區前面，身邊芬克的那張嘴還在喋喋不休說著什么，但他沒有聽，而是用一雙平靜到死氣沉沉的眼睛盯著她。

        或者說，盯著她的身后。

        她能感覺到那只吸血鬼就站在她身后，那股熟悉的冰冷再次緊緊糾纏住她的身體，沉甸甸的重量從她的肩部開始一直往下，落到腰間。

        多洛莉絲被騰空抱起瞬間，她清楚地看到勞倫茲的瞳孔開始發生變化。

        不……

        多洛莉絲大腦開始嗡響，她覺得自己終于是想起了不想出門的原因，但一切都太遲了。

        深紅的血色開始覆蓋勞倫茲眼睛，而他身邊的芬克也停止了說話，表情呈現出一種似曾相識的空白。

        勞倫茲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

        因為多洛莉絲被扼住了喉嚨。

        接下來的畫面，就如同多洛莉絲記憶中的一樣。

        有個身穿黑色夾克、大腹便便的男人推著手推車從勞倫茲面前走過去。他本來已經走過去了的——多洛莉絲有些痛苦地想——然后他停了下來。

        多洛莉絲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從喉間溜出。

        不要……

        不要回頭。

        如此弱小，如此低不可聞。

        ——男人大幅度地回過了頭。

        她看到他驚訝地瞪大眼睛，又用力地眨了兩下眼確保自己看到的畫面。多洛莉絲掙了一下，冷不丁聽到一聲輕笑。

        從她身后的吸血鬼傳來。

        “弗蘭克沒說錯。”他的聲音很輕，卻一點都不柔和，處處透露出一種清冷的漠然之意，“勞倫茲果然很看重你。”

        有那么一刻，多洛莉絲的大腦完全空白。

        她聽到自己發出一聲哭喊，卻被吸血鬼無情地捂在手心；接著她扭著身體瘋狂踹動雙腿企圖掙脫，又被其殘忍地完全鎮壓。

        悔意與恨意野蠻糾纏，在多洛莉絲腦海中橫沖直撞，企圖將她整個大腦都卷入驚濤駭浪。

        她終于知道這只吸血鬼要做什么了。

        他要讓勞倫茲破壞法律。

        多洛莉絲渾身都在劇烈顫抖。

        又在頃刻間墜入黑暗。

        多洛莉絲一剎那以為自己再次失去了意識，但很快她就意識到她并沒有，而是吸血鬼用他寬大的黑色斗篷將她裹了進去。

        他又想做什么！？

        多洛莉絲整個腦袋大幅度地晃了下，像被人抓著轉了一圈。

        接著，她聽到一個聲音。

        “不好意思~”

        熟悉的尾音，熟悉的語氣。

        “請問，”熟悉的音符聲線輕巧地點在多洛莉絲耳尖，帶著安撫與溫暖之意，“你可以把我們的小公主還給我們嗎？”

        愛……愛麗絲？

        多洛莉絲無聲地張開嘴。

        她開始懷疑這是吸血鬼為了讓她放棄掙扎制造出來的幻夢，不然她為什么會聽到愛麗絲的聲音？

        愛麗絲……

        怎么可能在這里？

        多洛莉絲剛想完，另一個對她而言也非常熟悉的聲音也響了起來：“還抱著不放？”

        比起愛麗絲，尤金語氣揚起的音調像極正在低嚎的狼群，“我知道我們小公主很香很軟抱起來的感覺一定很……如果你還想要你的雙手，那就放下她。慢慢的。”

        長久的——或許也沒有那么久的靜默后，多洛莉絲感覺自己被放下了。

        但事實證明，無論多慢，多洛莉絲還是會腿軟。

        眼前的濃黑在她往前撲倒時驀地褪去，多洛莉絲卻根本什么都沒來得及看清，就先摔進一個冰冷的懷里。

        她不需要去確認是誰。

        因為嗅入鼻尖的味道熟悉又充滿安全感。

        但又那么不真實。

        她真的得救了？

        怎么會呢。

        這樣的不真切感讓多洛莉絲不敢放松，她僵直著身體待在那個懷里，梗著脖頸望著眼前的布料出神，直到一只大手按住她的后腦勺。

        輕輕一推。

        多洛莉絲閉上眼，在臉部終于碰觸到這看起來柔軟的布料時，聽到旁邊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然后她被抱了起來。

        恍惚間，她聽到愛麗絲和尤金好像在跟誰交流，也聽到勞倫茲壓低的輕柔聲線。他在跟一個男人交談著什么，對方似乎想問她幾個問題，但被勞倫茲擋了回去。

        她還隱約聽到“謝謝你提供的線索”“如果不是你，我們也不會這么快抓到人”之類的話。

        多洛莉絲忽然想抬頭看看。

        卻又在最后一刻放棄了。

        她閉著眼，將自己更加埋進那個滿是青草香氣的冰冷懷里，心里想的則是：

        如果這是個夢，請不要讓她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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