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多洛莉絲從這句里聽出了一點小心翼翼，還有一點煩躁。

        而隨著她的沉默，他語氣里隱含的煩躁也漸漸浮上表面。

        皺起的眉頭弧度雖然微不可查，卻沒能逃過多洛莉絲的眼睛。

        她從不知道自己能這么細致地觀察一個人。

        或者說，吸血鬼。

        這一刻，多洛莉絲像是從沒有見過勞倫茲一樣。煩躁的他陌生得像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那時候的勞倫茲，臉上除了溫和便再沒有其他外露的情緒。

        這是多洛莉絲第一次碰觸到勞倫茲。

        卻沒想是這種情況。

        或許是她沉默的時間太長，吸血鬼的眉頭皺得更緊，而后垂眸輕輕吸了口氣。

        之后才道：“莉絲，如果你對我有意見……”

        “我沒有。”

        多洛莉絲反駁后，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是在打斷人家。

        而她這個行為，放在吸血鬼眼里，恰恰好正是“非常有意見”的表現。

        所以勞倫茲沉默了一瞬，苦笑。

        “還說沒有？”

        吸血鬼的視線莫名柔和下去，好像多洛莉絲這句生硬的反駁就是被他抓住的證據，他眉眼舒展開：“不過這次有進步，鬧脾氣了沒有不說話……”

        “我沒有。”

        多洛莉絲再次反駁。

        被兩次打斷的吸血鬼頓住。

        他看著她，神情還定格在剛才的柔和之中，唇線卻漸漸抿直。

        多洛莉絲認真地看著他：“我對你真的沒有意見。”她拿著書的手微微用力，心跳在耳邊打鼓，“我也沒有鬧脾氣，我只是……”

        她頓住，想了下才道。

        “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么。”

        前些天發生的事已成云煙，那只吸血鬼被抓了起來，她也沒有受到實際傷害，頂多就是在中途擔心受怕了一會兒，但這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而且這些天多洛莉絲也仔細想過了。

        勞倫茲現在和弗蘭克關系緊張，她又是他們之中唯一的人類——或者說，唯一的弱點，所以勞倫茲會帶她到愛麗絲這邊來，也許就是為了保護她免受弗蘭克的襲擊才來的。

        只是沒想到弗蘭克手下有這么個能力出眾的吸血鬼，竟然悄悄跟著他們一同來到這里。

        也不知道他到底蟄伏了多久。

        但考慮這個也沒意義。

        他被抓起來了。

        這就是這件事的結局。

        “不知道該說什么。”勞倫茲又是意味不明地重復了遍她說的話，語氣平平，“是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不開心，還是只是沒有察覺而已。”

        多洛莉絲不明白他為什么執著于這點。

        “所以我說了，”她拖長音，聲音也有些大，“我沒有不開心。而且我為什么要不開心？”

        像是為了說服他，又像說服自己，多洛莉絲一件件事數過去：“我在這里吃得好睡得好，白天還有你和愛麗絲陪我出去，如果我不想出去我還可以待在房間里看書，或者在客廳，然后你也會在這里陪著我——”

        多洛莉絲抬眸，聲音戛然而止。

        吸血鬼正靜靜地看著她。

        眼眶毫無預兆就濕了。

        可她仿佛毫無覺察。

        “我為什么還是不開心呢？”

        啪嗒一聲，眼淚落下。

        是啊，為什么呢？

        多洛莉絲迷茫地睜著眼，她伸手摸了下臉，努力看清手上濕潤的痕跡后，淚意在下一秒就如潮水般向她卷來。

        為什么會這樣？

        她為什么要哭呢？

        胸口泛起的酸意與苦澀讓她感到無比陌生，這是面對愛琳時從不會有的情緒，而在多洛莉絲的印象中，這是她第二次這樣。

        為什么會不開心呢？

        多洛莉絲一邊哭一邊心想。

        勞倫茲蹲到了她面前。

        他仰頭看著她，似乎被她落下的眼淚蠱惑，伸手拭去時手指都在輕顫。

        多洛莉絲沒有察覺，她無措地垂眸，喃喃道：“對不起，”她能感覺到負罪感能在這一刻達到頂峰，“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不開心的。

        多洛莉絲垂下頭，眼淚如豆粒大小地往下墜。

        它們落在她腿上打開的書頁上，不一會兒就將那一小塊地方全部濡濕。

        多洛莉絲看了，哆嗦著雙手將書捧起，想將它放在一邊，“對不起——”她哭著說，“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要哭在書上的。

        我只是，我只是沒有控制住。

        直到這刻，多洛莉絲終于承認。

        她在不開心。

        而且很不開心。

        但是書并沒有放到旁邊的小茶桌上。

        因為勞倫茲伸手接了過去。

        “莉絲，”勞倫茲將書放到一邊的地上，視線始終望著多洛莉絲，“不開心是你的權利，你不需要道歉。”

        他聲音很柔，“我只是想知道我該怎么做，才能讓你開心起來。但在那之前，我們得找出你不開心的原因，然后盡量解決它，好嗎？”

        多洛莉絲卻更難過了。

        她發現自己的眼淚停不下來，并且有了越掉越兇的趨勢，甚至因為哭泣，她的身體開始生出其他反應。

        她在打嗝。

        而且開始咳嗽。

        “如果、如果解決不了呢？”

        多洛莉絲哭著問。

        勞倫茲眨了下眼，道：“為什么會解決不了呢？”他語速放慢，聲音特別特別輕，“因為那個原因，是你不喜歡嗎？”

        多洛莉絲嗯了一聲。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嗯什么，但大腦捕捉到的訊息在悄悄說。

        是的。

        她不喜歡。

        “不喜歡什么？”勞倫茲繼續問。

        多洛莉絲回答不出來。

        她不喜歡什么？

        多洛莉絲從沒有認真思考過喜歡的問題，她自認為對所有事的接受度都很高，雖然也有自己不想要卻不得不要的時候，但也遠遠沒到不喜歡的地步。

        勞倫茲也沒有逼她，而是伸長手從旁邊又抽了兩張紙巾。

        “又哭成這樣。”他語氣聽起來很無奈，但替她擦著眼淚的動作卻毫不含糊，“像只小花貓。”

        多洛莉絲的眼淚不知道什么時候止住了。

        只是突然爆發的哭泣太猛烈，她現在不單啜著泣，打著嗝，腦子也是一頓一頓的。

        她一動不動地任由勞倫茲給她擦眼淚，好半晌才甕聲甕氣地開口。

        “我不是貓。”

        聽起來還很委屈，“我也沒又哭成這樣。”

        “好，你沒有。”勞倫茲從善如流地哄，熟練得仿佛做過千百次，“你就是覺得不開心，因為你不喜歡，對不對？”

        “……嗯。”

        “不喜歡什么呢？”

        擦拭的動作停在眼下，勞倫茲望著她紅通通的眼睛，“莉絲，”他哄著道，“我希望你能開心，所以你能告訴我你不喜歡什么嗎？這樣我以后好避免。”

        多洛莉絲沉默。

        她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因為……從來沒有人問過她。

        她的沉默好像讓勞倫茲誤會她還是不想說，但他的耐心在對上多洛莉絲時總是夠用的，于是他開口。

        “你不喜歡我沒有告訴你對付弗蘭克的計劃？”

        多洛莉絲搖頭。

        勞倫茲仔細觀察她的表情，似乎終于確認她在這點上沒有說謊，才繼續道。

        “在擔心現在都沒出現過的芬克？”

        多洛莉絲又搖頭。

        接著她忽然覺得這個順序有點熟悉，不到一秒就想起，這不就是勞倫茲剛開始說造成她不開心的那兩個名字嗎？

        “那就是因為我了。”果然，下一秒勞倫茲說，“但你不是因為我和弗蘭克的事不開心，所以，你是因為我做的其他事。”

        他有些迷茫：“可是我能做什么讓你不喜歡的事呢？”

        多洛莉絲不知道。

        所以她也跟著迷惑。

        兩臉對著迷惑，勞倫茲忽地笑了。

        “你看著我就能有答案了？”他曲起手指，力道很輕地輕敲她的額頭，“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我說的哪句話讓你當時心情不好，但你忘了跟我發脾氣？還是我做過什么很過分的事讓你記到現在——”

        他頓住，“啊。”

        多洛莉絲立刻盯著她。

        勞倫茲眨眨眼：“不顧你的意愿收養你？”

        “……”

        “我也沒那么記得這件事。”

        多洛莉絲莫名覺得如果她再沉默，勞倫茲能把陳年舊事挖出來說上一遍。

        比如說剛開始她想走，他卻拒絕她請求的那件事。

        而且什么叫當時忘了跟他發脾氣……

        她脾氣也沒那么差好不好。

        不得不說，被勞倫茲這么一打岔，能讓她腦子混亂的情緒倒是散去不少，也開始順著勞倫茲提供的思路慢慢回憶。

        他說過什么她當時聽了不開心的話嗎？

        她肯定沒有。

        因為勞倫茲總會順著她來。

        他陪她一起吃飯，吃完晚飯后還會送她回房間；會陪她一起看書，還能為她解答書中的疑問。

        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對她發過脾氣。

        并且在她最虛弱的時候，整日整夜地陪著她，為她奏響舒緩輕快的音樂。

        除此外，他還在她走神時出聲詢問她在想什么，好像存在于她腦海的東西永遠都是他感興趣的內容——他無比關注她，她的精神、她的情緒，她的思想。

        幾乎到了讓她無所遁形的地步。

        因為他每次都能在第一時間察覺。

        而最終也一定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包括這次。

        她……

        多洛莉絲怔怔的，忽然感到冷。

        不是從金發吸血鬼身上傳來，而是從她心底深處的一個角落，很隱蔽很隱蔽，但一旦察覺，就再也無法忽視。

        如果換做她呢？

        她能從勞倫茲身上得到這些嗎？

        他的精神、情緒和……

        思想。

        多洛莉絲僵直在位置上。

        她不能。

        而她不喜歡的，就是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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