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姑娘。”

        戰(zhàn)玨聽見了，但腳下不停，甚至還加快了點。

        已經(jīng)接近晌午，街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雖然走的是偏僻小巷，也還是能碰到不少人。

        他們經(jīng)過時各個都看過來，神情各異，有些還笑著指指點點。

        自然是因為謝尋琢一身狼狽，還追著一位姑娘。

        他并不在意這些目光，腳步匆忙，但依然身姿翩翩：“戰(zhàn)姑娘，是關(guān)于桃花林里的事，要事。”

        前面終于放慢了腳步，兩人得以并肩而行。

        “有話快說。”戰(zhàn)玨冷淡了不少，“如果是像剛剛那樣的廢話，勸我不要找姜采藥的麻煩，就不必說了。”

        “姜采藥有心包庇，你我無能為力。”謝尋琢也不再稱姜城主。

        聽見這樣敷衍的回答，戰(zhàn)玨對他更沒了好臉色：“本以為你還算有點本事，結(jié)果呢？方才處處站在她那邊，好似只有我一人無理取鬧，非抓著這事不放。”

        明白她為何生氣，謝尋琢也不為自己開脫，溫聲道：“戰(zhàn)姑娘，當(dāng)時超度時我讓你記住的人，現(xiàn)在還能想起模樣嗎？”

        “我記性好的很，現(xiàn)在給你當(dāng)場畫也毫無問題。”

        雖然不知為何話題岔到這里來，戰(zhàn)玨還是自信地回了一句。

        “如此甚好，可以現(xiàn)在就畫嗎？”

        “什么意思？”戰(zhàn)玨語有提防，“不信任我的記憶力？”

        “我們左右不了姜采藥的決定，但可以做點力所能及的事。貼出認(rèn)領(lǐng)布告，讓前來尋人者有畫像可依，也算是某種程度的團聚了。”

        被謝尋琢話語里的認(rèn)真感染，戰(zhàn)玨一腔煩悶散去，莫名生了親近之心。

        他生的清秀卻不失英氣，大約是這雙眉眼的緣故。即使這樣一身灰撲撲的樣子，也還是看得出來平日里光風(fēng)霽月的模樣。

        此時正低頭定定地看著自己，眼睛里仿若有光，熠熠生輝。一雙瑞鳳眼微微上揚，眼角淡紅，色若桃李。

        “你可愿與我一起？”

        “難怪世人常說，美色誤人。”戰(zhàn)玨腹誹道，“若換了別人，這般沒有血氣，我早就不正眼瞧了。”

        “戰(zhàn)姑娘？”

        “這樣的麻煩事我沒有什么興趣。”為掩飾自己的失神，戰(zhàn)玨故意說道，“你求我，我就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你。”

        這話的味道有幾分熟悉，謝尋琢想起兩人在桃花林里的相處，不由地唇角勾起：“求你。”

        這一笑，如秋后雨林，山間溪流汩汩流過，漫入心間。

        鬼使神差的，戰(zhàn)玨問了句這樣的話：“竹子會開花嗎？”

        謝尋琢不明就里，但還是好好回答道：“會，不會大多數(shù)開花后就會死。當(dāng)然，有部分…”

        “可以了，別說了。”戰(zhàn)玨清了下嗓回神，“走，去我房里。”

        “去哪？”尾音上揚，略有驚訝。

        “我的客棧到了。不是要畫畫嗎？”

        察覺到了他的停頓，她手指一點，調(diào)笑道，“你想什么呢？”

        原本沒有想什么，被這么意有所指地一點，謝尋琢耳后忽燙，想到了些什么。

        “什么也沒想。”他輕輕一笑，回得有幾分欲蓋彌彰。

        來到房中，戰(zhàn)玨先去了內(nèi)室，依然是空無一人。

        她往外看了一眼，屏風(fēng)隔開的身影隱隱綽綽，背對著她站在桌前，并不東張西望。

        “還算懂事。”她滿意一笑，手一揮，解開了隱身術(shù)。

        床上的人恬靜安睡，面色紅潤，看上去做的是個美夢。

        雖然和其他人相比，林芝吸食妖丹的速度要快很多，但大量靈力涌入身體，會逐漸引發(fā)一定程度的昏迷。這也是為什么這種時候，修士都會閉關(guān)修煉，以免被他人攻擊。

        “客官，筆墨紙硯備好了。”門外有人敲門，語氣恭敬謹(jǐn)慎。

        謝尋琢應(yīng)聲，將東西接了進(jìn)來。

        “你看好了，眨眼我就能畫好，絕對栩栩如生。”戰(zhàn)玨從內(nèi)室出來，邊說邊將袖子往上捋。

        果然如她所說，他才磨好墨，她龍飛鳳舞好幾下，就利落將筆放下了。

        “畫完了？”

        “畫完了。”

        一陣難言的沉默。

        謝尋琢指著其中一張：“他為什么會有三只眼睛？”

        “那是鼻子和唇上痣！”

        換一張：“這個瀑布是什么？”

        “劍穗好嗎？”

        再換一張。

        終于將五張看完了，謝尋琢深深吐出一口氣，忍住不笑出來聲。

        “戰(zhàn)姑娘，你是在哪里學(xué)的畫畫？”

        畫的很好，聽我的，下次別畫了。

        “你不要以為我聽不出來你的語氣，笑得時候也遮一下眼。”戰(zhàn)玨瞪眼看他，“這又不是比誰畫的美，長得像就行了。”

        “長成這樣也難。”謝尋琢真遮了眼笑。

        戰(zhàn)玨將他手一把拍下，不服氣道：“你畫一張我看看？就畫我，免得你拿以前練過的對付。”

        “好。”

        也不推辭，謝尋琢拿過筆專心致志地畫了起來。

        戰(zhàn)玨往后一倚，雙手環(huán)抱，靠在桌上。她像監(jiān)工般一眼不錯地盯著，想看他能畫出什么花來。結(jié)果看著看著，她就走了神。

        眼前的人半彎著腰，頭上的發(fā)帶順著烏發(fā)往前垂了幾許，落在桌沿上。修長的手握著筆，微軟的筆尖輕輕地落在凈白的紙上，聽聲音癢癢的。

        他眼神從未有過的認(rèn)真，姿態(tài)卻從容不迫，看上去頗有余裕，像在做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比如翻書，比如收棋。

        “好了。請戰(zhàn)姑娘一看，是否相像？”紙轉(zhuǎn)了半圈，遞了過來。

        戰(zhàn)玨沒看，伸手替他將發(fā)帶順到肩后去，還沒松手，就對上了一個疑問的眼神。

        “你發(fā)帶上落了灰，別沾到紙上了。”她神情自然，語氣平常。

        提到這事，謝尋琢想起了自己淋了一場“灰燼雨”，只簡單擦過了手和臉。他頷首一笑，竟有了幾分赧然。

        “戰(zhàn)姑娘，別弄臟了你的手。”

        誰知，戰(zhàn)玨聽完此話，笑著將手指往他臉上一劃：“好了，我的手現(xiàn)在擦干凈了。”

        不妨她這樣大膽，謝尋琢微愣，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臉。被指腹劃過的地方，一陣熱意，正是她的一如既往暖和的體溫。

        “畫的確實好看，不比真人差多少。”

        那邊，戰(zhàn)玨已經(jīng)拿起他的畫評價。畫上的她正是今日從沁香殿破頂而出的樣子，玄衣長鞭，勢不可擋。

        看完了，她又拿起方才自己畫的，對照起來看，眼里有幾分泄氣。

        “時間不夠，只潦草畫了幾筆。”謝尋琢自謙道。

        “少來了，你剛剛畫得不知有多認(rèn)真。”戰(zhàn)玨只聽出了他過分做作的驕傲，“我承認(rèn)，你險勝。”

        “承讓，確實太險。”

        戰(zhàn)玨站直了身子，笑容淡了下來：“早知道你這么會畫，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讓你把剩下的五個人也超度了，也不至于劍穗看成瀑布，鼻子看成眼睛。”

        “無妨，只要你還記得，說與我聽，我也能畫出來。”謝尋琢安慰道。

        “這么厲害？”

        “你試試。”

        簡單三個字，卻讓戰(zhàn)玨心中忽生了漣漪。明明是這么溫柔的語氣，她卻聽出了莫名的魄力。

        “好。”她站到他身側(cè)，“我說你畫。”

        謝尋琢提筆。

        “他約莫十四、五歲，圓臉圓眼，鼻子不高嘴巴挺大，唇上有一痣。一身琥珀色錦袍，繡有秋海棠在胸前。個頭不高，大約只到我下巴，劍倒挺長，看起來不太合適。劍鞘未鑲玉，但有個銀制的三連環(huán)。”

        “眼睛再大一點，又大又圓。”

        “嘴巴畫的不夠大，大概得這么大，然后再厚一點。”

        “靴子沒什么特別的，普通黑色。”

        “環(huán)是螺旋狀的，沒有中斷。”

        戰(zhàn)玨不厭其煩地糾正，謝尋琢也無半點無耐，只輕聲問：“現(xiàn)在呢？”

        “是他了。”

        將畫廢的紙拿開，謝尋琢重新將筆沾了沾墨：“下一個？”

        兩人一說一畫，時間過得飛快，不一會就畫完了五個人。

        “好了，只剩你這邊了。”

        “戰(zhàn)姑娘，墨不夠了。”

        “自己磨。”戰(zhàn)玨正在收畫，想也沒想拒絕了。

        謝尋琢也沒說什么，只略顯疲憊地“嘆”了一聲，才伸手去拿墨條。

        聽著這聲，看著這畫，戰(zhàn)玨語氣軟了下來，搶了他的先：“接下來沒我什么用武之地了，為了節(jié)省時間，才幫你磨一磨。”

        “戰(zhàn)姑娘，磨墨能培養(yǎng)耐心。”

        “你什么意思？”

        說笑歸說笑，正事重要。

        不需要聽?wèi)?zhàn)玨的描述，謝尋琢落筆行云流水，他好似完全不需要回想，刻在了腦子里一般。

        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持劍少年，在他筆下一個個重新活了過來。

        “這個人我見過。”

        戰(zhàn)玨認(rèn)出其中一個，停下了磨墨的手：“他一見我，就莫名熱情地邀請我同行，我這才知道了桃花林里有妖丹。”

        “然后呢？”

        “我回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沒有搭理。聽他們話里的意思，是準(zhǔn)備好幾個人一起去。”

        “一行五人，無一幸免。”

        兩個人都沉默了。

        “我不想畫了。”戰(zhàn)玨丟下墨條，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根本沒有意義。就算他們的親友找過來又如何？連個尸體都領(lǐng)不回去。簽了生死令的人，更別提報仇了。”

        如果是素昧平生的人，也許還能平靜一點。但明明前日才見過面，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過，如今卻只能出現(xiàn)在一張粗糙的白紙上。

        抓著椅子扶手，戰(zhàn)玨咬緊了牙，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在叫囂著不滿。

        那邊落筆聲“沙沙”輕響，沒有停下。

        左手研磨，右手執(zhí)筆，謝尋琢只是靜靜地繼續(xù)畫著。不知為何，從他的背影，她看出了幾分執(zhí)著的味道。

        “也許根本沒人能來尋。”

        良久，他清潤的聲音傳來，隱有悲涼。

        她聽懂了他的意思。

        也許，根本沒人能來尋，因為一起出來的人都不在了。

        “玨姐姐”

        一片安靜之時，內(nèi)室突然傳來幾聲□□，聽起來甚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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