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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入妄四


尹玉宸不敢暴露半點心緒,他只能這樣借著機會親近她,不敢讓她看出異樣來。

        “玉宸師弟?”宴春感覺到腰上手臂有些緊,總算后知后覺有點尷尬。

        她并非沒心沒肺到連男女之防都沒有,她有自小愛慕之人,她到如今算上昏睡的十一年,也足有三十五歲了,若和這山下十幾歲就成婚的女子來比,都能夠算是高齡老婦了。

        尹玉宸乃是入妄境,無法駐顏,也就是說他的模樣是他自己的年歲,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

        宴春之所以對他態度自然坦蕩,一半因為他心思純善,一半因為他還年紀尚小罷了。她是將尹玉宸當成一個好玩的小輩。

        且宴春也不是對人單純到毫無防備,如果尹玉宸真的動了什么歪心思,宴春那一儲物袋的寶貝法器,足以讓他吃盡苦頭。

        不過……

        宴春正在想她是否應該回去滌靈池,不該再胡鬧了,尹玉宸便態度自然的松開了她。

        “師姐小心,水中石頭漫生青苔,很滑。我們快到了。”

        尹玉宸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控,慢慢放開宴春,仿佛剛才抱著她的力度,只是被嚇到了。

        宴春頓時松口氣,抬頭看了一眼,尹玉宸提醒她青苔很滑的時候,面上無半點異樣神色,甚至帶著些許恭敬。

        “走吧,”宴春說:“我會小心。”

        兩個人湊在一起,慢吞吞地過了小溪,尹玉宸引著宴春到了溪水下游水潭邊上,指著那其中道:“那兩條魚就在這里。”

        此刻天色將暗,尹玉宸踢了一塊石頭進水潭,“咚”地一聲,沉了下去。

        很快便有兩條傻魚游了上來。

        平時尹玉宸喂這兩條魚的時候,就是扔石頭召喚,因此這兩條魚以為開飯了,很快顯形。

        很大,條足有健壯男子半壁長,一條純黑一條純白,都生著黑豆一樣的眼睛,浮到水上,嘰里咕嚕亂轉。

        宴春見過的仙獸魔獸多不勝數,對這東西本來絕不可能有什么興致。

        但任誰被關在光禿禿的禁地十幾年,看見一只螞蟻都是好玩的,都要研究下它到底有幾只腿,拉屎撒尿是不是一處。

        “霍!還真挺大的,”宴春說:“我還是第一次見這么大的陰陽魚。”

        尹玉宸帶著宴春湊近水邊,兩個人慢慢挨在一起坐下。

        這兩條魚這幾天都是尹玉宸喂,這東西開智靈智也很低,并不能感知到尹玉宸是要生吃它們還是要活剝了它們,只見喂食的來了,便游到他身邊轉悠,顯得很親近。

        見他不給吃的,還朝他身上吐水。

        宴春笑著說:“看上去真的開智了。”開智生物的眼睛到底不同,這宴春還是能看出來的。

        所以宴春更確定,尹玉宸說的是真的,他就為了救這兩個蠢物,被打得半死,還得罪了許多人。

        宴春決定一定要幫尹玉宸。和大師兄說說就能行吧……只要保證自己再也不跑了。

        宴春想到這里有些悵然,她想起了她可悲的命運。

        說起她的命啊,那怎是一個慘字了得。

        她在滌靈池底溫養靈府,不知怎么的神魂被卷入了靈霧之中漫山游蕩,她神魂不全,渾渾噩噩,又機緣巧合被卷到了鎮派至寶命魂鏡前面。

        然后她斷斷續續看到了自己的未來,看到了她悲慘無比的一生。

        宴春想起這些,就一陣郁悶,人世間最痛苦的莫過于得到之后又失去,而她印在命魂鏡中的一生,都在反反復復地經歷這種痛苦,如墜入十八層人間地獄。

        “嘩啦”宴春正出神,冷不防被陰陽魚噴了一臉水。

        溪水清涼,宴春一激靈從那命魂鏡中殘破的慘劇之中回神,然后聽到身邊小師弟的輕笑聲。

        “嘖,這兩條魚確實欠下湯鍋。”宴春抬手要擦臉,尹玉宸遞給了她一個純白的手帕。

        宴春接過來,表情卻有點復雜,這年頭還有人隨身帶手帕?

        修真之人自然用不上,掐個除塵法訣就好,就算是凡間的男子,也只有過于講究的公子哥兒才會帶這玩意。

        宴春一時間有些好奇尹玉宸拜入山門之前的來歷,見他這般心思單純又溫柔恭謹,怕是在凡間也是一位生在氏族的翩翩公子吧?

        不過宴春沒有問,他們萍水相逢,今天已經足夠交淺言深了。

        尹玉宸看著宴春把手帕按在臉上擦水,一時也沒有說話。他恨不得自己是那手帕,恨不得自己親手給她擦,可他只能憑借意志力把自己釘在地上,透過遮眼的白布,肆無忌憚地看著宴春。

        等到宴春擦完,他伸手把手帕拿回來。

        陰陽魚又朝著尹玉宸噴水,噴濕了他的頭臉和衣袍,他卻并沒有拿手中的手帕擦拭自己,任憑冰涼的溪水自清雋的眉目滾落,然后將手帕悄無聲息地貼著心口揣好。

        不去理會朝他要吃的的游魚,心里琢磨的卻是這一次不能強行化用那兩條魚,他還需想其他辦法在外門比試之中取得名次。

        他側頭看宴春,眼中的欲念猩紅熾烈,全都被一片薄薄的白布擋住。只一副溫良模樣,迷惑的何止是這兩條傻魚還有宴春?

        暮色四合,兩個人安靜地坐在溪水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尹玉宸在外門的好玩事兒。

        天知道尹玉宸此生就沒快活過幾天,沒什么好玩的事情能說出來逗弄宴春,絞盡腦汁地說了幾件事,笨拙又無趣,自己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

        但是宴春聽得興致勃勃,她不覺得無趣,再怎么無趣,還能比泡在滌靈池不見天日無趣嗎?還能比被迫看著自己凄慘的未來無趣嗎?

        宴春一直帶著淺笑,一手托著下巴看著尹玉宸,一手時不時伸手去逗弄陰陽魚。這兩條魚確實傻得出奇,沒一會兒就忘了吃東西的事情,繞著宴春的手轉來轉去,把水中攪出了小小漩渦。

        陰陽魚身上反射出的淡淡靈光,正好朦朦朧朧地映在兩個人的周身,倒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

        宴春好奇道:“你眼睛不能見天光,但現在已經是夜晚了,不如拿下來吧?”

        尹玉宸一僵,下意識抬手摸了下左眼,然后垂下了頭。

        他不能讓宴春看他左眼。他正琢磨要怎么拒絕,突然間宴春面色一變。

        她將手從水中拿出來,陰陽魚失去了玩鬧的對象,蹦出水面要夠宴春手臂。

        但是宴春已經從水邊站起來了,她先是面上浮現出了懊惱,但是很快就嘆了口氣。

        接著對著疑惑抬頭看她的尹玉宸聳肩說:“我得回去了,有人來接我了。”

        歸真沒破,但失效了,肯定是她大師兄來了。

        尹玉宸也立刻起身,伸手去拉宴春,突然間兩人之間靈光一閃,下一瞬靈光凝成實體,一席白衣的荊陽羽肅立在他們中間——正擋開了尹玉宸要抓宴春的手。

        “師妹,你太胡鬧了。”荊陽羽看著縮脖子的宴春,微微蹙眉說:“為了找你,雙尊險些動用巡山陣。”

        巡山陣乃是追蹤宗門奸細或者闖入的魔族魔修,不得已才會動用的大陣,每次開啟大陣,需得足足十位高境修士合力啟陣。

        大陣開啟瞬間,哪怕是高境修士,也會被陣法抽干周身靈力,于修者來說,有經脈撕裂的風險。

        可見二位長老因為宴春的出走,已經急到了何種程度。

        宴春理虧,低著頭在荊陽羽的面前露出一截細白柔順的頸項,荊陽羽看了一眼,面上的肅色就緩和了一些。

        她自小只要一犯錯,在他的面前就總是這樣,荊陽羽對她這樣情態是沒辦法的。

        他放緩些語氣,對著宴春抬手,又說:“過來。”

        宴春乖乖垂著頭走到了荊陽羽的身邊,她站在荊陽羽的身邊,自然抬起手臂遞給荊陽羽,荊陽羽抓住了她的手腕,將靈力探入其中,眉頭卻微微皺起。

        宴春不知道跑出來這一整天做了什么,好容易溫養好些的靈府,又生生添了幾道裂紋。

        宴春心虛得很,她的父母和大師兄,包括一直給她治療傷處的醫閣長老,都再三叮囑她不可急奔,不可猛力,甚至不可大喜大悲,否則都會導致靈府傷加重。

        今天跑下來,她不是故意想讓自己的身體雪上加霜的,一切都是……意外罷了。

        她本想著,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抓回去,就算抓不回去,她自己也會回去的。她只是想要在同意父母不知道第多少次,嘗試給她用不知何處搜羅來的術法治療靈府之前,到處走走,這些年她憋得太厲害了。

        宴春雖然年歲不算小了,卻到底因為壓在滌靈池底十一年,渾噩度過了十一年,她的心智和容顏一起,停留在了二十幾歲,這個年歲是熬不住孤寂的。

        且修士靈府開裂,大部分是不可能治愈的,尤其像她這般碎的蛛網一樣,治愈的機會微乎其微。

        且每次嘗試都有很大的風險,一旦失敗,她父母肯定又要將她壓在滌靈池不知道多久。宴春只是想在失敗之前,出來走走。

        沒想到遇見了個有趣的小師弟。

        宴春手腕還被荊陽羽抓著,想到小師弟便悄悄側頭,越過荊陽羽看向尹玉宸。

        尹玉宸在荊陽羽出現的第一時間,就渾身緊繃。

        他看著宴春在荊陽羽面前溫順的樣子,看著他們之間多年相處無人可替代的默契親密,心口如同被一把長劍活生生劈開一般難受。

        他覺得自己像個路邊的流浪野狗,無論怎么對著宴春撒嬌賣乖,終究是個無法名正言順跟在她身邊的卑賤東西。

        他看著宴春對著他擠眉弄眼,口型說——放心,你的事情交給我。

        白布之下的雙眸無聲泛起紅,尤其天生鋪滿紅斑的左眼,更是赤紅如含了一汪血淚。

        但他敢隔著白布就肆無忌憚地盯著宴春看,不掩飾眼中欲念惡意,卻不敢在真正的高境修者面前,泄露一丁點的異樣情緒。

        好在尹玉宸慣常善于隱藏自己的一切人欲,只要他想,他可以像偽裝出來的一樣純良愚蠢。若非如此,他也絕不可能在尹荷宗那一群險惡之人手下活到成年,還成功擺脫,拜入了衡玨派做外門弟子。

        尹玉宸知道,宴春自小愛慕門中大師兄荊陽羽,荊陽羽亦對她有意,兩個人之前只差一層窗戶紙,等的是宴春修為更近一層,就結為道侶。

        本是又一段修真界的眷侶佳話,衡玨雙尊之女,若是和掌門繼承人成婚,衡玨派內門,至少千年內的穩固是不必擔心了。

        可偏偏十一年前,衡玨派整個宗門都寵溺非常的小師妹宴春,在外出歷練的時候遭遇了魔窟在凡間現世。

        當時那村中幾乎所有凡人都被卷入了魔窟之中,魔窟只要現世,便如水中漩渦,能將一切周邊的東西卷入摧毀。

        要平復魔窟,必得是生人血祭。

        當時歷練的弟子個個修為稀松,大師兄荊陽羽去了旁邊的城鎮收妖,沒人想到會遇見魔窟現世,法器勉強自保已經是極限了,根本救不下那些被卷入魔窟的凡人。

        但當時的宴春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更不自量力,她在那魔氣沖天山巒震顫的當口,為了抓住一個僥幸被甩到他們保命法器面前的孩子,半個身體被拖入了魔窟。

        裹挾著魔氣的罡風直沖體內,眨眼之間便攪裂了宴春靈府,雖然當時荊陽羽循著沖天魔氣及時趕到,將宴春救下,但是靈府破碎的修士,正如凡人五勞七傷俱全。

        她因靈府破碎,被壓在滌靈池底整整十一年,到如今修為流失殆盡,連四肢身體,都如同毀了靈寵的靈盾,時靈時不靈。

        可縱使如此,宴春也不是尹玉宸這等人能夠親近的。

        荊陽羽一來,尹玉宸便自覺后退,壓抑心緒龜縮欲望,將自己在兩個人身后站成了一個隱形人。

        荊陽羽細細探過宴春靈府經脈,雖然心中因她不愛惜自己有些慍怒,但他也不舍得開口斥責宴春。

        只是拉著她的手腕未松,直接便要帶她回滌靈池。

        荊陽羽從頭到尾,連余光都未曾分給尹玉宸,在他眼中,尹玉宸同這山中靈獸,水中陰陽魚無甚區別。

        不過宴春見大師兄要帶她走,連忙說:“等等!”

        宴春推開荊陽羽的手,指著水潭里面還在歡騰游動的陰陽魚說:“這個是我的,把它們帶上。”

        “你的?”荊陽羽低頭看了一眼水潭。

        宴春說:“嗯,是玉宸師弟送與我的,這件事我仔細同大師兄說吧……”

        宴春繪聲繪色地將她和尹玉宸怎么遇見,怎么被豬肝臉和大馬猴“追殺”,到尹玉宸心思怎么純善難得,怎么把這一對兒開智的陰陽魚救下,送與她的前因后果,迅速和荊陽羽說了一遍。

        荊陽羽全程面無表情,低頭看著池中開了智也像是智障的陰陽魚半晌無言。

        等到宴春終于說到重點:“大師兄,外門弟子也該整頓下了,食用開智生靈,確實有違天道。”

        “大師兄幫忙叫人去外門說一聲,這樣玉宸師弟就不用受罰了,也不會被欺負……”

        荊陽羽終于側頭正眼看了尹玉宸一眼,玉宸師弟?

        他身上的威壓無聲朝著尹玉宸釋放,看向尹玉宸的眼神肅冷如刀,尹玉宸這等修為本該當場跪下,外門弟子跪代掌門,本也天經地義。

        尹玉宸一直都十分擅長藏拙諂媚,他一個人能把尹荷宗那些老畜生哄得團團轉。荊陽羽修為再怎么高,和那些滿腦子男盜女娼的老畜生比,總也算是單純的,要在他面前裝無害,騙過他太容易了。

        可是尹玉宸這會兒偏偏就犯了倔,這世間的男子總是喜歡犯同樣的倔,那便是不肯在心愛的女子面前表現得不如別人。更何況荊陽羽處處勝過尹玉宸,還是宴春傾慕之人?

        于是尹玉宸脊背筆挺,只是微微朝著荊陽羽的方向低頭,不肯彎折脊背,更遑論屈膝下跪。

        只片刻,他便內府翻騰頭腦眩暈,若不是死死咬住牙關,怕是連表情都要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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