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君子何如(一)
等到徹底看不到蕭玖的人影兒,張不知這才一屁股坐下地,拿著大衣袖子扇風,擦了擦額上的熱汗,口中喘著粗氣,“手下有難跑得比誰都快,就這還主君呢……”
“死蕭王八,還挺會跑。”
張不知笑罵,不是真的責怪,倒像是還挺開心。
得虧蕭玖沒聽到這話,不然這鬼才還是繼續待在瓊英臺上涼快去吧,反正他是無福消受了。
從山道上一路下來,需經過問圣學宮后門才能到京都大道,安靜的夜里,學宮后門緊閉,蕭玖剛經過那道門沒兩步,突然腳下停住,轉頭望向學宮內的方向。
學宮內正傳出陣陣琴音,不難聽,就是琴聲有些低沉,倒也算附和夜景。
蕭玖靜靜地聽了幾息,回想起白日里聽來的消息,心下微動,下一瞬他就翻墻進去了。
“我有一個朋友,與他第一次遇見時,他便是在彈琴,只是琴音不快,概因他心里不痛快。”
琴音突然一頓,后繼續響了起來。
水榭中傳來回聲,“郎君又從我的琴中聽到了什么?”
湖面波光粼粼,水榭四周的紗簾隨風輕揚,跪坐其中的白衣公子雙手拂弄著弦琴,端的是文雅如玉,風姿綽約。
有暗香浮動,隱約飄至站立于橋上的人的鼻尖。
“焚香沐浴,琴音以待,長公子是在等我嗎?”
蕭玖負手而立,目光透過紗簾落在琴案后的人身上。
這道聲音太過年輕,叫周武桓不禁有些疑惑,抬頭望去,雖不見蕭玖真容,但也不覺得對方是自己要找之人。
“你知道我是長公子,卻不知道我在等誰?”
這幾乎是京都人人都知道的事,沒道理蕭玖不知道。
“知道。”蕭玖面上帶笑,語意一轉說道,“你在等他,我便不能來嗎?”
這倒沒有。
此處是問圣學宮,不是齊王宮,周武桓自然沒有權利趕人。
于是他道,“閣下請自便。”
說罷,兩人各干各的事,一幅互不干擾的模樣。
周武桓彈著琴,蕭玖站在橋上觀望著滿湖風光,夜色下姿態閑適,涼風席席,吹來叫人一陣愜意。
一陣安靜過后,周武桓抬頭,見他還沒走,出聲問,“閣下來這兒做什么?”
蕭玖答,“有人約了我,要在這兒與我會面,我便來了。”
可周武桓見他等了也有些時候,仍遲遲不見有人過來,遂說道:“莫不是閣下被誆騙了?”
按道理來說,人人皆知他于此等候春秋看客,就算要約人也不會選在這里,以免相撞。
“呵……”
隱約間,他聽到橋上的人發出一聲輕笑。
對方說,“我與那人并未定好時辰,就算他今夜不在此地,也不能算作爽約。”
哦,原來如此,可怎會有如此奇怪的約定。
周武桓心下疑惑,正想著,忽然他反應過來什么,拔動琴弦的手指一頓,琴音截然而止,像是猛然被人中斷,突兀刺耳極了。
簾后,周武桓震驚的抬頭望向橋上,他好像……隱約間明白了什么。
此時,只見橋上那道朦朧的身影緩緩向他一鞠躬,用的是自己原本的聲音。
“長公子,久待了……”
這話像是間接承認了什么,周武桓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
“你……你是、春秋看客?!”
語氣里滿是驚詫和不可置信。
恐怕所有人都沒想到,真正的春秋看客會是這樣一個年輕的男子。
“長公子若覺得我是,便是好了。”
蕭玖是這樣回答的。
他正面對著周武桓,兩人之間數道紗簾阻隔,叫人看不清彼此的臉。
周武桓下意識抬手欲掀開紗簾,走出水榭看看來人到底長何模樣,可剛抬腳,他就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收了回去,繼續站在原地。
春秋看客恐怕不喜歡被人識穿身份。
周武桓想。
“閣下,愿以真容見我否?”
清楚的看見周武桓先前的動作,蕭玖已做好撤退的準備,誰想他卻是選擇守禮不動。
倒真是個君子了。
可惜,蕭玖注定要拒絕他了。
“不。”蕭玖淡聲回道,側身閑閑的靠坐在橋旁的石柱上,散漫的說道,“只聞其聲,不識其人更好。”
思索了這一番話后,周武桓猜道,“閣下是擔心我將來認出你?”
“或許是擔心我這個假冒的春秋看客哪天被您識破身份了呢?”周武桓不動,蕭玖放心了許多,開起了玩笑。
湖畔的蛙鳴不斷,點點熒光飛舞著,或許是這夜太靜謐、安好,才叫蕭玖能這么放松。
這邊周武桓在思忖了一會兒后,如是點頭,緩緩背過身去,背對著蕭玖而坐。
這樣一來更是保證了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看到蕭玖的臉,除非他轉身,但在這個時間之余,蕭玖也有時間反應過來及時撤退。
他將對蕭玖的尊重表現的很徹底。
沒有接蕭玖的玩笑話,周武桓想了想,半是認真的說道,“沒有哪個少年敢假扮春秋看客,更不敢來到我面前,所以你是真的。”
“為何?”蕭玖帶著笑意說道,“因為在世人眼中的春秋看客該是個老頭子?或是人至中年不得志之士?”
周武桓不語,默認。
他的面前是銀光閃閃的湖面,白紗輕舞著,哪怕眼前無人,但他也知道背后之人一定在聽著。
“你為什么要叫春秋看客?”
周武桓平靜的問道。
其實原因很簡單,尤記當初寫這本書時,蕭玖也不過是想將那段宏大的歷史讓更多人看到,看到其中的精彩,其中的不凡。
“日有晝夜,年分四季,冬去春來,夏秋交替,一年之中最令人心生歡喜的莫過于春秋。”
因為那象征著希望和收獲。
“一年又一年,百年過去,千年依舊,唯有春秋……不可替。”蕭玖放緩了音調,輕緩而柔和的聲音在夜里如潺潺小橋流水,帶著獨特的韻味兒,悠遠綿長。
“一季過去何其容易,然人的壽命在輪轉的時間面前,終究太過短暫,唯有以看客二字得以形容。”
這么說來,倒也沒錯。
周武桓細細聽著,終于確信身后之人就是真正的春秋看客,也唯有他能有此精神境界者。
嘆息了一聲,周武桓道:“春秋一書道盡諸國風云起伏,多少人物爭相出彩,只恨我無緣得見書中群雄,此為憾事。”
蕭玖沒有接話,耳邊安靜了一會兒,周武桓忽而低聲問,“書中七國與當今五國同否?”
過了兩秒,蕭玖才回了個,“有相同,有不同。都是國,都是人……”
只是一個在他人眼中只是杜撰出的世界,一個卻是現實。
可看過春秋一書的人很難不將其七國發生的事與當今五國進行對比,仿佛有一種現實與虛幻結合起來了的錯覺。
確實,有相同,有不同。
都是國,都是人啊。
“人的欲望才是推動一切的關鍵。”周武桓懂了,低頭輕聲說道。
接著,他問了一個極大膽的問題。
“你觀當今五國興衰如何?”
蕭玖微微一怔,后呼出口氣散漫道,“都是些說破了的陳詞濫調,長公子還想聽?”
他做了多年的太子,自然對各國的情況一清二楚,只是啊……
或許,今夜與他洽談的這個人,會不一樣呢。
周武桓的聲音依然平靜,“我想試著從你嘴里,看能不能聽到些不一樣的話。”
“是有不一樣的。”
夜風拂過,蕭玖身后的一縷墨發被吹至胸前,上下撩動,沒有去管,耳邊聽見湖中有魚兒咕咚一聲越出水面,又飛快的隱匿。
周武桓等了大概有一息時間,只聽耳邊傳來少年的聲音道。
“南蠻兇悍,素有虎狼之稱,但其實亦有弱點。凝之,可叫其余四國無可敵也;但其部落眾多,勢力割據嚴重,從外攻之不易,從內攻破卻非難事。”
周武桓皺眉,疑惑的重復道,“從內攻破?”
“何解?”
他問。
蕭玖:“如今在位的老南蠻王雄心手段都不缺,這才能一統南蠻十八部,他的兒子后代們也個個像他,但這可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周武桓隱隱約約懂了,兒子不能干,當王的愁,底下兒子們能干的太多,當王的也愁。
“虎狼相爭,勢必互傷。”
“是也。”
等到南蠻內斗嚴重的時候,其余不管哪一國出兵對上,南蠻都將不足為慮。
蕭玖稍一提醒,周武桓就明白過來,可見其也并不是個蠢人。
“那靖國呢?”
“靖國國君,守成有余,進取不足。國中實力尚可,算上敵。”
“燕國如何?”周武桓又問。
蕭玖道:“燕國離齊地偏遠,愛好享樂,國中上將賢臣皆已老矣,然幾代國力積淀,尚可一戰,算中敵。”
周武桓聽罷,心中有了計較,又問,“衛國如何?”
衛?
那是個賺錢的好地方兒。
蕭玖首先想到就是這,半闔著眼皮,沒有先前描述的那么詳細的欲望,簡單答道,“下敵,不攻自破。”
周武桓想問怎么個不攻自破法?
但轉而想到正題,他緩緩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一個問題,“那……齊呢?”
蕭玖這回沉默了。
周武桓微微側過頭,想觀察一下蕭玖的反應,但又因顧忌不能轉身。
他很難不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
蕭玖沉默的時間有點久,越發叫周武桓心中忐忑。
“唉……”
他聽到橋上之人傳來一聲嘆息。
蕭玖道,“長公子何必問我呢,齊國之亂近在眼前不是嗎?”
空氣一靜,周武桓沉默無聲許久。
他自己為什么被幽禁,朝中這些年來不少官員為何被殺?
概因奪嫡之爭,權術傾軋。
周武桓端坐于松的坐姿慢慢彎下去一點,頭亦低垂著,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裳下擺,潔白如雪,素凈如霜,像極了死人時的白。
他苦笑了一下,“沒有辦法阻止嗎?”
“有,也沒有。”
蕭玖緊盯著紗簾后周武桓的背影,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故意試探道,“快刀斬亂麻,就看長公子殿下有沒有這種決心了。”
“什么辦法?”
周武桓默然問,雖腦中奇怪了一下蕭玖為什么后面又跟了個沒有的回答,但還是跟著蕭玖的思路走了。
一輪潔白的皓月當空而照,綾綾月光織入大地,溶于夜色。
蕭玖唇角微彎,眼中卻是一片冷厲。
他徐徐說道,“楊太尉掌軍務,又為陛下心腹,想辦法拿到調兵之權不難,長公子當先拉攏他。”
“你是指……兵權?”
蕭玖面上帶著神秘而幽深的笑,“長公子手上最缺的就是兵權不是嗎?有了兵權才有說話的權力。”
周武桓不置可否,皺眉道,“既是我父王心腹,又豈是我能拉攏的了的?”
“因為他與王上是多年君臣,又是多年好友?”蕭玖接話道,無聲輕笑,幽幽的聲音響起。
“那殿下就錯了,展現給所有人看的未必就是真的。演到極致,假的反而比真的更像是真。”
這一點,從他與周武平之間就能看得出。
“楊國斯當真沒有弱點?”蕭玖沉聲而問。
他不信。
只可能是眾人還沒有發現罷了,腦中飛快的想起一個人來,目光沉沉的望著面前的周武桓,“比如您的老師……魏國尉。”
后者一愣。
“我聽說,他們是多年的政敵。魏國尉是您的老師,有他在您身邊,您就永遠沒有辦法得到楊太尉的支持。”
周武桓心中好似預感到蕭玖要說什么,不自覺的渾身一僵,臉色更是蒼白。
蕭玖徐徐說道:“若您能把您老師的人頭送到楊太尉跟前,相信他定會愿意與您合作。”
“住嘴!”
恰是此話說完,周武桓控制不住低喝出聲,臉上已有怒色。
吼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失態,明明是他叫蕭玖說的,如今對方說了,他卻又生氣。
閉了閉眼,壓制住內心的情緒,盡量穩住聲音的音調,“老師為我籌謀多年,盡心竭力,又是我齊國肱骨之臣,怎可相負!”
蕭玖垂眸,神色冷淡,不近一絲人情,語調也同樣是一片冰冷。
“要成大事,當有所舍,方能有所得。”
“然后呢?”周武桓冷笑著轉過身去,繼續說道,“是不是還要本殿弒父殺親才夠?”
明眼人都能聽出周武桓此話的語氣不對,偏蕭玖像是一無所覺,也一點兒不在意,繼續觀察著周武桓的反應,像是饒有興趣的在打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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