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寓走后，夏州峰臉上恢復慣有的冷冽，將他使用過的茶杯用紙巾包住，扔進垃圾桶。

        藍牙耳機那頭一片悄靜，他漠然開口：“夏秋翌，還要繼續見他嗎？你有臉見他嗎？瞞著自己的病情跟別人交往，跟欺騙感情有什么區別？”

        那頭，夏秋翌沉默良久，終于說：“……是你，你騙我，你跟我說我很正常，現在又拿出那份診斷報告，你到底想怎么樣可以直說，不用耍這種兩面三刀的把戲！”

        生氣了，小孩子果然都沉不住氣，夏州峰嘖嘖搖頭，繼續把燒開的水沖入蓋碗，蓋碗中是前兩年的普洱生茶，年份越新的茶，味道越苦。

        “我還想怎么樣？你覺得我會害你嗎？我是為你好，和那種小混混在一起，你打算以后跟他到街上要飯嗎？”

        “……那不關你的事！我已經跟他說分開了，你還要怎么樣？”

        夏州峰冷笑：“不是還約了見面嘛？別見了，明天晚上，我讓人送你去機場，或者，你要我親自送？”

        讓他們見面指不定又節外生枝，他這個兒子原本就難馴，那個周寓，看著也不是什么聽話的人。

        所以說，這種沒爹沒媽管束的野小子最難對付。

        “夏秋翌，別怪我沒提醒你，你偽裝得了一時，裝得了一輩子嗎？不治好你的病，將來總有一天變得跟你媽媽一樣，他要么嫌你累贅、要么嫌你無趣，你好好想想吧。”

        夏秋翌沉默片刻，聲音狠厲如地獄裂縫里鉆出的一絲陰風：“我媽媽抑郁、焦慮、精神分裂，難道不都是拜你所賜嗎？”

        夏州峰握蓋碗的手一抖，開水溢出，拇指針扎似的一痛，顫抖著手放下蓋碗。

        對于夏秋翌的質問，他沒做應答，掛斷通話，撥通旁邊的座機：“管理員，讓人到108做一下清潔。”

        吩咐管理員做善后工作，夏州峰取出一副金邊眼鏡戴上，款款下樓。

        大冷的天，又是過年期間，游樂場空無一人。

        周寓盡量不去想夏秋翌說的“分開”，盡量不去想他們眼下猝然面臨的即將分開的可能，兩步跨上梯子，在滑滑梯頂端帶弧頂的通道里坐下。

        這里遮風擋雨，是個不錯的落腳地。

        阿斯伯格綜合癥，他在搜索引擎框輸入這幾個字，下方立即跳出一系列解讀和特征。

        刻板行為、溝通障礙、興趣狹窄，這些字眼看著和夏秋翌沒有任何聯系，可是為什么……

        看著看著，周寓忽略渾身發冷，拿著手機的手不自覺抖震，只好抱緊自己，蜷縮成一團。

        夏秋翌要出國治病，他沒理由反對啊。

        可是說好一起上大學的愿望就落空了，兩年，興許這兩年間夏秋翌會遇上別的什么人，對他好得不行、讓他心動，那怎么辦？

        周寓心里一陣酸澀。

        混亂了一陣，他平復下心情，再次摁亮手機，給夏秋翌發去微信消息。

        【出國也沒關系，我會等你，我不是跟周茉回家了嘛，周明俊要給我的三套房子和一輛車，大概價值一千萬，我可以讓他折現，你要是不出國，我們拿著這些錢在國內治療也行，對不對？】

        【錢那些東西對我來說真的不重要，我原本也不想要那些錢，現在想想，不要白不要】

        【我就是想說，你想怎么樣都行，我們不分開】

        ……

        和料想中一樣，夏秋翌沒有回復他的消息，消息最新記錄是那條語音通話，通話里，夏秋翌跟他說以后想要個有玻璃屋的房子。

        明明只是幾個小時前的事。

        考慮良久，周寓撥通周明俊的電話。

        在離開書房的時候，周明俊曾跟他說過，如果反悔了，隨時可以聯系他、回去把聲明和協議簽了。

        周明俊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這么快就考慮好了？”

        “那些東西對我沒用，我要折現。”

        “……還以為你很聰明，居然想著折現。”周明俊嗤笑一番，又說：“但是你可能不知道，價值那么多錢、不代表你真能拿到那么多錢。”

        “我明白，我不要那些東西，你說說能給我多少錢吧。”

        這一刻，無論周明俊覺得他人心不足蛇吞象、還是獅子大開口，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他手上得有籌碼，才能和夏州峰對賭一局。

        哪怕，這些籌碼也不過是以卵擊石。

        “兩百萬。”

        周寓腦子一懵，兩百萬？批發市場對半砍價都沒他狠。

        果然，他玩不過這些成了精的老狐貍。

        “我可以給你時間考慮，隨時打給我。”

        周明俊掛斷電話，周寓還沒從懵怔中回神，白管家的電話緊跟著來了。

        “少爺，你總不會傻到要拿那么多資產去變現吧？”

        少爺？這時候又管他叫少爺了？

        “少爺”和“周先生”眼下看來也沒什么區別，就是個稱呼而已，周寓無奈捏了捏太陽穴：“白管家，有什么事嗎？”

        “我就是想告訴你，別答應周總的條件，更別傻到拿那些東西去變現，無論現在多難，忍一忍總會過去的。”

        “呵！”周寓失笑，“昨晚白管家怎么沒跟我說這些話，難道就不擔心我見錢眼開，簽下那份聲明？”

        “我別的不行，看人還是挺準的，如果真有困難可以聯系我，我會不余遺力幫助你。”

        “為什么？您知道我的身世吧？”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周寓并沒指望能得到答案，畢竟要真想告訴他，也不會等到現在。

        那頭頓了頓，說：“我當然知道，但時機沒到不能告訴你，少爺，再堅持一段時間吧。”

        盡是些廢話。

        周寓沒心情聽他說這些：“沒什么事我先掛了。”

        那頭還想說什么，周寓當沒聽到，直截了當掛了電話。

        不知道又坐了多久，外邊傳來小孩的嬉鬧聲。

        小男孩抱著只小柯基，想要帶著柯基上來一起坐滑滑梯，不料一個帥氣大哥哥堵在滑滑梯頂部通道里，擋住了他的去路，抬起的腳又縮了回去。

        “哥哥，快點上去。”一個女孩催他。

        男孩為難看了眼周寓，又看了眼遠處漫步玩手機的媽媽，說：“有個哥哥坐在里面。”

        女孩湊上來看了一眼，拉了拉男孩的袖子：“他看起來好可憐，我們把滑滑梯讓給他吧。”

        男孩沒說什么，抱著柯基帶著女孩走了。

        周寓頭埋在膝蓋里，手機放在兩腳間鐵板上，盯著手機屏幕發呆，直至日掛西山，太陽如同一盞朦朧的霧燈，方才抬起頭來。

        長時間保持這個姿勢，脖子有些發僵，一個小時前，他給夏秋翌發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又分享了定位，可始終沒得到回應，也沒看到夏秋翌的身影。

        難道，夏州峰根本沒打算讓他們見面？

        回想起夏秋翌家空蕩蕩的客廳，心里突生不好的預感，周寓心頭一跳，迅速鉆出通道，跳下滑滑梯。

        順著原路回到108，屋里早已人去樓空，周寓站在門前，看著漆黑的門鈴屏幕，茫然無措。

        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夏州峰，原以為夏州峰是個坦蕩的人，沒想到做的全是背著人的事，說的全是糊弄鬼的話。

        翻遍手機通訊錄，他也找不到任何能聯系上夏秋翌的方式，太陽遠遠掛在天際，暈染了整片黃昏，周寓無聲坐在門口石階上，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今天發生的事太多，多得恍如一場醒不來的夢中夢，從日落西山，再到華燈初上，c城禁煙花爆竹，原本應該很熱鬧的城市，沒有半點煙火之氣。

        周寓在108號門口坐了許久，一整天沒吃飯，眼下是饑寒交迫，看到手機電量跳到個位數，才不得不起身。

        他得回家，否則夏秋翌給他打電話，手機關機了怎么辦。

        離開之前，周寓回頭再次看了眼身后漆黑的建筑，看到外墻上安裝的攝像頭在閃著紅光。

        那只攝像頭后，終端連著的應該是夏州峰的手機，不知道那個人能不能看到他在這兒等了一整天。

        不過就算看到了，那個人也無動于衷吧。

        低頭要走，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周寓一驚，看到一串陌生電話，懷抱一絲希冀接起，直到那頭傳來夏秋翌的聲音，他的心才落到實處。

        “你終于給我打電話了。”

        “……別為我做任何事，也別因為我跟你爸簽那個什么鬼聲明，我決定不跟你見面了，你回去吧，別等了，還有，如果治不好我就不回來了，別等我。”

        ……

        匆匆說完一段話，那頭徹底陷入寂靜，周寓難以置信看了眼手機，電話已經掛斷、自動跳回主頁面，什么也沒有，仿佛剛剛那個電話并沒有來過。

        點開通話記錄，那個電話通話時長僅僅十秒，十秒鐘時間，夏秋翌把他給甩了！

        瞬間反應過來的周寓頭上直冒火，等了一整天，就給他個這樣的答復？他回撥過去，準備臭罵夏秋翌一頓，可那頭提示已關機。

        周寓莫名窩火，再次回撥，他就不信了，這個電話還能永遠不開機！

        餓死了，他媽的！

        回撥無果，周寓一肚子怨念離開108，在玉瓏灣大門口攔了輛車回住處，滿腦子都是下次夏秋翌給他打電話時要怎么罵一頓才解氣。

        可坐在回去的車上，安靜下來后，又不得不正視一個現實：夏秋翌可能永遠不會聯系他了。

        他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講呢。

        車里正在播放艾薇兒·拉維妮的《whenyou''regone》，真應景，周寓拍了拍駕駛座：“師傅，麻煩切歌。”

        司機大哥奇怪看了他一眼，切了歌，林俊杰的《可惜沒如果》前奏響起，司機大哥不經意瞟了眼后座那張臉，被周寓陰沉的眼神嚇得又切了一下。

        納了悶了，大過年的這幅樣子，是失戀了？

        直到一串鞭炮聲響起，劉德華的《恭喜發財》跳出來，司機大哥這才安心把手放回到方向盤。

        多喜慶的一首歌，寓意又好，失戀的話，干脆想著發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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