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北荒，東祁山。

        向來干旱的東祁山近日卻忽地風雨大作，接連數天，雨水皆傾盆而下，給少雨近涸莊稼幾欲枯死的東祁村送來了久旱后及時的第一場甘霖，村民家家燒香拜佛，皆道神明開眼。

        這樣大雨的天，街道尚少有人行，泥濘的山中更應是如此才是，可這東祁山南邊的山腳下，卻有一人雨中獨立，好不愜意。此人一襲白衣，穿出了仙風道骨，三千青絲輕飄飄的漫延至腰間，眉眼匆匆一瞥間已處處是驚艷，右眼眼角下通紅的一點朱砂在本是清冷之色的臉上添了幾抹風情，平端生出分許艷麗來。

        他手中并不執傘，只在背上背了一簍竹籃，漫天的雨絲如常傾下，卻在即將砸到他時心有靈犀般紛紛將他避開，未濕此人一襟一衫。

        只差最后一味藥材了。他緩緩踱步至河邊，卻未待靠近，驀地止了腳步——河里，有人。

        那人一身血污，半身浸在水中，半身撐在河岸，雖發絲凌亂，但不用走近便可依稀辨清模樣。

        這樣泡下去，傷口是要泡壞的。

        錦離想著，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

        他方才什么都沒有看到，河岸不曾躺過什么人，差的那一味藥材去別處摘也是一樣……

        剛邁出去兩三步，身后就傳來一聲氣力不足但厲意十足的低喝：“何人！”

        隨后是重重的落水聲，劈里啪啦地砸到耳邊，漸漸地沒了聲響。

        淹不死的。他知道。

        可原地安安靜靜地佇立片刻，他還是回了頭，走到河邊，一把撈起沉到水里已經昏迷的人，輕輕放在了河岸。

        平復了幾次顫抖的呼吸，錦離沉默著伸手去撥那人被水浸透了掩住了眉目的發絲，卻因指尖微顫，試了幾次方才成功，露出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微垂雙眸，將萬千情緒都盡數隱藏，錦離用拇指拂去那人側臉濺上的血跡，聲音輕得似在喃喃自語：“真是狼狽啊，桑行……”

        上古四大神，是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最早誕生的四位先天神靈，在九重天里有著特殊的地位，帝君也只能算他們的小輩，管不著他們。他們像是天地為制約三界立下的規則，三界和平相安無事時或隱于山林，或醉情酒色，各自快活，不問世事，亂起則出世定天下。故三界雖摩擦不斷，卻也礙于四大神，至今未發生什么動根本的大亂。

        蒼梧戰神桑行，東祁火神連熾，九漓水神青澤，扶搖花神笛月。

        他在三千歲那年，有幸見到了當中最富盛名的戰神。

        當真是如傳言那般，生的豐神俊朗，劍眉星目，一身平平無奇毫無點綴的墨青色長袍，竟叫他穿的那樣好看，只一眼，便陡然心神搖曳。也確是不負戰神之名，可讓他當場命喪的天劫，只在那人衣袖隨意地一翻一掀間，便頃刻煙消云散。

        沾了一身的因果也未有半分在意。

        那時他已無力再維持人身，便化了原形，吃力地扇動著尾巴，一心想著再靠近些，再看清些……

        那人本是要走的，瞧見了他的靠近，才又回過身，伸了手，任由自己在他的手心輕輕地蹭著。

        他尚有支撐之力時，遠遠地聽見了路過的小仙娥們向此人行禮時喚他“戰神”，戰神吶，只有蒼梧山的那位禁得住此美譽。

        蒼梧戰神喚作何名來著？哦，是了，桑行。

        桑行被他蹭的笑了笑，彎起了眸子，是一雙不符于戰神威名的桃花眼，萬分撩人心弦。

        “你這小錦鯉，倒也知道感恩。”他聽見桑行開口道。

        他不言，又是蹭了蹭，感覺到桑行屈指敲了一下他的頭，不輕不重的，反而有些癢：“錦鯉修行不易，三千年已是少有，何必此時放棄。”

        桑行原來看出來了，他并未對這天劫上心。

        他只是這瑤池自然孕育出的一尾錦鯉，無父無母，無欲無求，亦不喜修煉，瑤池的錦鯉，不躍過龍門不可出池，否則不到三日便會靈力枯竭而死，所以他從未離開過這里，平日里聽著過路的小仙娥聊著九重天的種種八卦，便是他了解外界唯一的途徑，他已在此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三千年，自以為對這世間毫無留戀，死了便死了。

        怎料……卻叫他遇見了桑行。

        “你叫什么？”桑行問他。

        “我沒有名字。”

        “那我給你取一個可好？”

        “好。”

        “錦鯉……離，錦離，喚你錦離，如何？”桑行思索半瞬道。

        “好。”他眨著燦金的眸子極認真地盯著那人。

        錦離……今后，他喚錦離。

        那人取于諧音隨口而出的一個名字，數百年過去，連他自己都忘了，化龍之后再見那人也從未記起過它，可錦離卻一直，一直記著。哪怕他后來被那人欲親手誅殺于罪仙臺，斷了他所有的念想，他心如死灰立誓再不相見時，也未曾有過片刻的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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