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異端
“沫娘。難道在你眼中,我竟然堪比鬼怪嗎?”
一雙腳出現在婢女眼前。
宋崎握著匕首嘆息。
沫娘死死地盯著他,從頭盯到腳,又從腳落回宋崎的臉上。
那足以令人渾身癱軟的恐怖感覺還在,但眼前的少年臉色白凈,面龐上沾了幾點血跡,白紅之間雖然帶著視覺沖擊,但確確實實是他的小主子宋崎,也確確實實是人非鬼。
而她周圍,所有的迷幻和虛無消失,剎那恢復了彩色,似乎她剛才感受到的一切都是錯覺。
沫娘不由得啞然。
宋崎見她不說話,繼續道:“沫娘。我知道半月前你跟后廚管事在一起了。”
沫娘強壓住方才生出的恐懼,有些神經質的問:“你都知道了?”
宋崎點點頭:“雖然你一直試圖隱瞞我,但我想著如今霍邑陷入戰亂,你能有個依靠也是好的,便沒有過問你背著我私定終身的事情。”
沫娘垂下頭顱:“是奴對不起小郎君。”
宋崎問她:“你剛才丟下我,是想要出去找后廚管事么?”
沫娘咬著嘴唇,頭顱垂得更低:“……是。”
宋崎道:“先前你跟著我從外院到宗祖祠堂的路上,我看到那管事正背著包裹往角門逃,見到我們的從遠處路過的身影,他還故意藏在花叢中躲了起來……”
“我想著他既然沒有等你,便沒有告訴你。你跟著我總比你一個女人私自逃離要來得安全……”
說到此處,宋崎臉上神色愈發漠然,最后談談的吐出一句感慨:“沫娘。是我對你太寬容了,寬容到竟然讓你有了自己可以背叛我而不受到任何懲罰的錯覺……”
“你將三年前你生辰時我送你這根簪子還給我,是想與我恩斷義絕嗎?”
“奴不過是覺得自己已經不配再戴它。”
“的確不配。”
宋崎步子踱到石桌邊,撿起沫娘丟下的小紫檀木簪,手微微一用勁,便見那簪子化為齏粉從指尖滑落。
沫娘眼睜睜看著宋崎毀了簪子,心里一悸,抬起臉見宋崎面無表情,漆黑的瞳孔里再沒有了自己的影子,一時間五味陳雜,不知道是傷心還是害怕。
宋崎看著蜷縮在地上的婢女,道出自己的心聲:“沫娘。我從小就是你帶大的,雖然你身份低微,但是我一直把你當做姐姐對待,吃穿用度雖然不跟我、我哥與我爹一樣,但是在奴仆當中也算數一數二。”
“我本來想著等戰事平了,你若真喜歡那管事,我便給你銀子放你出去嫁人,如果你那時依然是一個人,我也可以為你去了奴籍,再送你一些銀兩,一座小院,幾畝良田。”
“你本來就是從我宋府出去的,在別的地方我宋崎不敢保證,但至少在霍邑這座城里,沒人敢頂著宋府的壓力為難于你,到時候只要你自己勤奮,未來的日子也算是有了期望。”
“只是沒想到,如今霍邑剛城破,宋府陷入劫難,你竟然想著背叛!”
說到這里,宋崎頓了頓,看著婢女滿面羞紅的臉色,心道可惜。
他上輩子就是被信任的人背叛槍殺死亡,這輩子沫娘作為最親近他的下人,自然知道他最恨背叛,卻依然在關鍵時候選擇背叛他。
沫娘震驚地抬起頭來,顯然沒有料到管家竟然背著她逃了,更沒想到宋崎竟然會為她一個奴仆想得那般長遠。
但她此刻聽到他話語中的惋惜,心里清楚自己必死無疑了。
她這時才想起宋崎雖然平時看著對人和善,但卻極其地疏遠苛近,越是與他親近的人,他對那人的要求越高。
宋崎從來不會饒恕親近之人的背叛。
果然她聽到宋崎對她說:“沫娘。你今日既然已經有了背主叛逃的想法,我如果還讓你跟著,只怕以后日日夜夜都不會放心,但是就這樣讓你離開,我又十分不甘心。”
沫娘掩藏在袖子下的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終是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淚眼迷蒙的問宋崎:“是奴對不起小郎君!郎君為奴想了這般多,奴卻生了別的心思……”
“小郎君剛才說的那些打算,是認真的嗎?”
宋崎點頭。
沫娘哭得愈發傷心。
她為什么就鬼迷心竅地只想著宋崎是個十歲小孩兒,卻沒想起他還是靈力練至兩星的靈者!
當世政教系統十分特殊,巫人與靈者林立,特別是大巍以武立國,自古對擁有靈力的人十分尊崇。
而靈者的靈力又可分為九星,星級越高,數量越少,兩星在靈者中或許不算什么,但對他們普通人來說,卻是不可匹敵的存在!
沫娘心里悔恨自己目光短淺。
她對著宋崎拜了三拜,道:“亂世里奴一個弱女子就算孤身逃出宋府也無立身之地,與其以后被他人折辱,不如以死抵罪,也算是全了小郎君的情誼。”
“只是奴有一個請求,望小郎君看在沫娘伺候了你許多年的份上,滿足奴最后的心愿。”
宋崎問:“什么請求?”
沫娘道:“奴被老夫人帶入宋府之前,有一個相依為命妹妹。幼時奴家境清貧,病重得連父母親都已經放棄了奴,是妹妹為了給奴湊錢治病,拔了一根草插在自己頭上,自己將自己發賣了出去……”
她從懷里摸出一個雕刻著吉祥流云紋的蒼木鐲子,摩挲了片刻,雙手捧著遞到宋崎眼前。
“這蒼木鐲子原本是一對,奴不求郎君能為奴找到妹妹,只希望如果有朝一日您偶然看到手腕上有戴著跟這個鐲子一模一樣的姑娘,幫奴問問她的近況,過得好不好?”
“她日子過得好奴也就滿足了,如果她實在過得困難,小郎君能舉手幫她一把,沫娘就算死了也會感念小郎君的恩情,如果不能幫,沫娘能夠知道她的情況也算全了奴的念想。”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被賣之前,我們都愛叫她三娘。”
宋崎垂眼,看到那鐲子上的流云紋已經被摩挲得水潤平滑,木頭顏色深淺不一,有些地方幾乎已經被盤出了包漿,想來應時時被人拿出來把玩。
他伸手將鐲子握在手里:“我答應你……”
沫娘眼中透露出幾絲感激,又朝他拜了三拜,站起身,猛的撞向柱頭。
頭破血流!
宋崎眼睜睜看著沫娘痛得發暈,卻又半天死不下去,臉上神色極其痛苦。
他幽幽一聲嘆息,走過去一刀割斷了她的喉嚨。
“既然你想以死抵罪,我便成全你。”宋崎抬手覆蓋住她的雙眼。
夜已深。
兵荒馬亂的夜里,宋崎獨自站在婢女的尸體面前調整呼吸。
他在宗祖祠堂等人等到現在,已經快過了約定時間那人都還沒來,不知道是被事情耽擱了,還是在來宋府的中途遭遇了埋伏?
宋崎心里有些焦急,忽聽一個冷厲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宋小郎君。這屋內的五個大男人被你殺了不說,你甚至連一個女奴都不放過,真是好狠毒的心思!”
宋崎抬頭,見院子里站了一個身著素衣樸服的中年人。
中年人長相平平,單看容貌并沒有什么出彩的地方,然而他一雙眼招子陰譎透亮,渾身氣勢渾然,讓人一看就不由揣摩他此時出現在宋府的目的。
宋崎一愣,眨了一下眼睛。
巫人?
巫人常居于巫廟,甚少在外走動,如今世道大亂,隱居不出的就更多了。
如此人仰馬翻的夜,宋府院落怎么可能會出現巫人?
宋崎心中警惕,冷聲問:“兵荒馬亂,敢問哪派巫仙門下?”
“巫真一脈徒兒。玄清。”巫人屈起食指。
巫真?
那個十巫中最會卜卦算命的巫仙?
宋崎心底一跳,道:“什么異象?”
玄清道:“罹亂大劫之象。”
宋崎嗤笑一聲,不屑嘲道:“烽煙亂世,敵軍破城,當然是罹亂大劫之象……巫人。如今霍邑敗了,宋府已經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以讓你哄騙的了,為了小命,你還是速速離去罷!”
“我今日本受人之托為尋《魔諾書》而來,無意間見到此地有異象躲藏,沒想到讓我瞧了好大一處熱鬧。”
“宋小郎君不僅為人兇狠殘戾,殺人不眨眼,竟還擁有與此世之人不同的靈魂!”
玄清看著他,振袖嘆息:“天將異象托生于小郎君,是天下的不幸,我今日不得不為了世道安平殺了郎君。”
宋崎呼吸一窒,他沒想到玄清竟然能看出他的身世。
他是宋崎,又不是宋崎——十年前,他在現代被導師槍殺后本以為再無生還,沒想到眼睛一閉一睜卻成了口不能言的男嬰,成了大巍皇朝鎮元將軍宋老生的嫡二公子。
他在宋府被他父他哥寵愛著長大,他作為嫡二子,上頭有哥哥繼承家業,下面無他爹的小老婆庶子私生子們堵心鬧氣,等自己長大之后會賴著宋老生圈幾處宅子幾畝地,在他哥他爹的幫助下快快樂樂做一個富貴閑人,卻沒想到他還沒成年便已城破家亡。
宋崎心底震驚,眉目深沉的凝著玄清,疑惑道:“什么叫我擁有與此世之人不同的靈魂。什么又叫做天將異象托生于我是天下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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