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蘺從寧老那回來的時候，江小年還沒下班，他脫掉外套，把自己扔在沙發(fā)上，想著二老對他說的那些事，心里比去時還要繁亂。

        關于自己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他很少去想，因為沒人知道，想來無用，索性不去糾結這個問題了。

        現在這個問題有了答案，盡管推翻了他和江小年此前的一切猜想，徹底顛覆了他們的認知，但他愿意相信，他從一條狗變成人不是偶然，或者說他更愿意相信，他不是什么類人類犬的邊緣生物，世間僅有的一頭偶然誕生的怪物。

        其實江蘺小時候并不排斥怪物這一稱呼，因為從他還是一只小狗的時候，就可以聽懂人類說話，可以執(zhí)行江小年的所有指令，所以江小年總是笑吟吟的夸他聰明，揉著他的頭說：“團子，你怎么什么都能聽懂？你是小怪物吧？”

        直到那天傍晚，他像往常一樣，聽到江小年上樓的腳步聲，馬上滿心歡喜的跑到門邊迎接，等著江小年開門進來摸摸他的頭，結果江小年打開門就被嚇到了，先是大喊變態(tài)，抄起花盆要砸他，等他急切的含糊不清的說出團子，用力點著頭表明自己是江米團，江小年還是沒有過來摸他頭，反而嚇跑了。

        那是他第一次變成人，還不習慣直立行走，四肢著地的跑去追，他越追江小年跑的越快，慌不擇路的沖進一間空屋，攀上了沒有窗戶的窗臺，喊著“怪物”“你別過來”之類，如果當時不是身在七樓，他大概已經縱身跳下去了。

        從那以后江蘺才知道，原來真正的怪物是令人害怕的，他可以是狗，可以是人，唯獨不能是令年年害怕的怪物。

        現在他不僅擺脫了怪物這一身份，還可以擁有人類的身份，享有一切人類可以享有的權利，他理該迫不及待，欣喜萬分。

        但他終究不是人類，在被賦予了那些權利的同時，他也要接受監(jiān)管，即使憑借自身的努力取得了許多人類都無法企及的成就，他們也要活在監(jiān)管之下。他們終其一生都要小心翼翼，不能犯一點錯，任何有嫌擾亂秩序的行為，都會被歸咎為危害人類的重罪。

        人類作為這個世界的主宰者和維序者，對待可能傷及他們，破壞秩序的生物，謹慎而嚴苛。生為異族的他們稍有不慎就會被控制起來，活的比犯人還不如，甚至會被秘密處決。車禍、突發(fā)急病、在旅行中不幸遇難，他們會消失的合情合理，不被任何人懷疑，而家屬連尸首都見不到，最后領回的骨灰都未必是他們的。

        他因為七年前的一場意外僥幸逃過了這一切，現在他卻要考慮要不要為了人類賦予他們的有限的權利“自投羅網”，植入特制的芯片，被打上特殊的編號，連從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都要報備，經過層層審批，再無自由可言。

        寧老只說有得有失，讓他自己考慮。相比要他自己權衡利弊做選擇的寧老，老太太更支持他用自由換取身份。她說這世間就不存在絕對的自由，人類有人類必須遵守的法則，自由只是相對存在的。

        這話不無道理，但她和江蘺是不一樣的，她從出生起就在適應人類的法則，在心理上她是個人類，她不覺得自己活在人類的監(jiān)視下。江蘺則不然，他是離群索居的異類，還在適應和學習做個人類，他無條件信任的人類只有江小年，他抵觸人類為了保障自身的監(jiān)視與約束，甚至覺得那是對他的潛在威脅。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打破了一室繁亂的寧靜，江蘺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見是江爸打來的，調整了下情緒才接聽。

        江爸道：“江蘺，我在網上看了套房子，剛滿五年的精裝修，就在開發(fā)區(qū)，一會兒我把地址發(fā)給你，你抽時間去看看。”

        兩人說話的工夫，江蘺就聽江小年的車開了過來，忙道：“年年回來了，先掛了，回頭微信聊。”

        江爸說了聲好就先掛斷了，搞得跟地下黨接頭似的，有點風吹草動馬上潛伏起來，生怕被敵特發(fā)現。

        江小年上來的時候拿著張宣傳頁，進門就給了江蘺，讓他看一下，自己拎著順道買回來的菜去了廚房。

        江蘺展開來一看是安裝太陽能板的，好笑的說：“年年，下一步是不是該打井了？”

        把水電的問題都解決了，老兩口盤算的買房就更沒戲了。他家年年其實也很倔，只不過倔的有方法。

        江小年說：“市里不能私自打井，違法的。”

        江蘺拿著宣傳頁跟進廚房，問他：“那你打算怎么解決用水問題？”

        江小年借著蠟燭的光亮摘菜，頭也不抬的說：“不是有你呢嘛。”

        江蘺失笑：“對，我有呢，專業(yè)扛樓的。”

        江小年說：“摸摸。”

        江蘺哭笑不得：“說說就當摸了？哄狗也沒有這么敷衍。”

        江小年騰不出手，便道：“那先欠著，晚點再摸。”

        江蘺越發(fā)哭笑不得，一手環(huán)住他的腰，用撒賴的口吻道：“親親也行，我很好哄的。”

        江小年以前還真親過他，在他還是只毛茸茸的小奶狗的時候，像每個情難自禁的鏟屎官那樣，抱著小奶狗又擼又吸，現在實在下不去嘴，敷衍的貼了貼他的臉頰就當親過了。

        轉天早上，江小年說今天要加個班，讓江蘺晚上買點吃的，別等他回來做了。

        江蘺這兩天沒活，尋思著去看房的事，心不在焉的“哦”了一聲，江小年出了門他才回過神兒來，自助餐加什么班？

        對于加這個班，江小年還真不太好說。陳家老太太七十大壽，在酒樓擺壽宴，讓他跟著過去張羅一下。他不去不合適，去吧不知道自己算干嘛的，干嘛去。

        老陳交游廣闊，平時隨出去的禮多，來賀壽的自然不少，包了全店最大的一間宴會廳。前廳后廚都用不著江小年使喚，等來賀壽的入了席，他就在外圍找了張有空位的桌子坐。陳未年過來，讓他去前面坐，說給他留了位子，江小年說坐這就行，讓他去忙。

        來了這么多親戚朋友，陳未年也實在顧不上他，說了兩句話就被人叫走了。

        司儀上臺念完開場白就開始煽情，煽的陳老太太和一眾姑姑姐姐眼圈轉眼淚，隨著音樂響起，盛滿回憶的照片一打出來，叫人潸然淚下的氛圍更是拉滿了，甚至有眼窩淺的男賓跟著紅了眼圈，大概是老陳的舅舅。

        這一趴結束后陳瓊去洗手間洗臉，無意間發(fā)現了江小年，問他坐這里干嘛。

        江小年心說不坐這坐哪？坐這我都嫌多余，面上笑了笑，遞了張紙巾給她。

        小姑娘眼睛還紅著，睫毛被眼淚粘的一撮一撮的，帶著鼻音抱怨：“我爸真討厭，選照片都不考慮一下我的形象，不是穿開襠褲的就是換牙的，丟死人了。”

        江小年安慰道：“不會，挺可愛的。”

        陳瓊也不去洗臉了，挨著江小年坐了下來，繼續(xù)抱怨：“可愛什么呀，我奶奶她們都哭了，我的照片一出來，她們全破涕為笑了，我是出鏡來搞笑的嗎？他們的照片都那么好看，尤其是我爸大學時期那張，好像新版射雕里的歐陽克，好看死了。這么選照片和發(fā)朋友圈只p自己有什么區(qū)別？更過分嗎？”

        江小年沒看過新版射雕，只知道歐陽克死的挺慘的，但也不能拿這個安慰被爆了“丑照”的小姑娘。

        陳瓊忽然“誒”了一聲，江小年循著她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個身著修身西裝的女人進了宴會廳，一手挽著風衣，一手提著個lv的手提袋。

        寫禮的是自家人，已經入席了，大堂經理也下樓了，沒人招呼晚到的客人，江小年就想代為招呼一下。

        陳瓊看著站起身的江小年問：“你認識她嗎？”

        江小年搖頭，心想你家的親戚朋友我哪里認識？

        陳瓊有點抱歉的告訴他：“她認識你，我給她看過你的照片。”

        江小年微楞，隨即反應了過來，然后不尷不尬的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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