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璽紅印落在紙面上時，范奚之脖子上吊著繃帶，仍舊不敢置信。他顫抖地用左手拿起紙頁，這是朱蓁給點墨閣開的銀票，作為回報，點墨閣的主人變?yōu)橹燧瑁�而她留在紙上的卻是一個化名——蘇秦。

        “蘇秦？”范奚之喃喃。

        皇家做事，即便再離譜也沒人敢說什么。這個所謂的蘇秦在京城的戶籍上是個無祖無根之人，而范奚之的鋪子就這么轉(zhuǎn)給了一個壓根不存在的人。

        朱蓁放下筆，接過下人遞上來的帕子擦手，得意得很。

        “以后我就是這件鋪子的主人，你是鋪子里管事的，鋪子里所有的盈利你最終都要交給我，如果我不在，就由你暫時保管。”

        “……是。”

        “這是三萬兩銀票，你先拿去用吧。”朱蓁秀手一揮，凝芝手里的銀票就被抽走了。凝芝還是猶豫得很，就怕這個范奚之是個沒能耐的，白白糟蹋了銀子——這可是已故王妃留給郡主的私房錢。

        范奚之捧著銀票，顫抖得不能自抑，過了片刻他跪下身去，萬分誠摯地向朱蓁磕頭謝恩：“以后草民這條命就是郡主的了，草民謝郡主不殺之恩，謝郡主厚賜！”

        “我這次就再信你一回，我要那等珍貴稀少的古籍字畫，你可要幫我多留意啊。”

        范奚之抬頭，已然心悅誠服：“草民一定照辦！”

        而朱蓁的心思卻不在此處，她坐在椅子上，勾勾手指讓范奚之湊近來，擠眉弄眼地道：“蘇秦的真實身份，我希望只有天知地知……”她含笑地隱去了后半句。

        范奚之鄭重點頭：“草民——一定謹(jǐn)守秘密！”

        范奚之本人不愧是個做生意的好手，幾年之間就將手里的銀錢翻了幾番，又遵照建寧郡主的吩咐，搜羅了不少的絕跡的古董字畫。可他這輩子都沒想到，當(dāng)初借錢給他的建寧郡主，后來會成為大權(quán)在握的輔國公主。他搜集的那些字畫，容華公主是再也看不上的了。

        容華公主輔政后，范奚之曾在一個深夜接待過微服出訪的朱蓁。夜深造訪，容華公主坐著鳳輦而來，卻不出一絲聲音。禁軍整肅有紀(jì)，將范奚之的小院團(tuán)團(tuán)圍住，那時范奚之已新娶嬌妻，家中小兒被這陣勢嚇得啼哭不已，倒是女兒范慧敏毫不畏懼，依照父親的要求向容華公主下拜磕頭。

        朱蓁把范慧敏扶了起來，問她是否就是當(dāng)年那個癡傻的女兒，范奚之點點頭。她便將手腕上一只金翠玉的鐲子拿下來，戴在了那女孩兒的手腕上。那孩子癡癡傻傻的，只管用眼睛看著朱蓁，什么話也不會說。

        鳳輦一起，容華公主又隨著宮人走出了院子，范奚之連忙追上去，問點墨閣連年的收益什么時候交給公主，朱蓁只回過頭來，輕描淡寫地道：“你就開個戶頭，把那些銀子都存在蘇秦的名下吧。”

        范奚之不解：“可是這蘇秦……”不就是您嗎？

        朱蓁擺擺手，鳳冠錦袍漸漸沒入黑暗：“若是有天蘇秦需要銀子了，自然會來找你。”

        點墨閣。

        齊青蓁站在那塊金字招牌下，心里翻江倒海。

        這么多年過去了，如果點墨閣還是范奚之當(dāng)家，那筆屬于蘇秦的銀子，如今也該是天價之?dāng)?shù)了。她可以借著蘇秦的名字，在點墨閣租一輛馬車回梁府，若是可行，她還可以從屬于蘇秦的戶頭支出一筆銀子來，用來打點齊述在獄中的起居。

        只是這么一來，她的真實身份就成了一個問題，她就是朱蓁，也就是容華公主，倘若范奚之知道了這個秘密，能否替她隱瞞。若是她的身份一旦泄露，她是否還能過一世清凈的生活。

        問題就在于，范奚之這個人，是否可信。

        齊青蓁在點墨閣的門口想了很久，久到已經(jīng)擋住了來往客人的視線，點墨閣里面的伙計跑出來，笑著將她請進(jìn)去，問她要買什么字畫文玩。

        齊青蓁往店里面看了一圈，裝點得古樸雅致，多寶閣上都是珍惜的瓷甕花瓶，四面掛著許多筆力遒勁的字幅，二樓還有品茗論道之聲傳來，委實是風(fēng)雅至極。

        齊青蓁道：“我想在你們這里租一輛馬車。”

        伙計以為自己聽錯了：“姑娘，我們這不租馬車。”

        齊秦蓁道：“我只想租一輛馬車，你們將我送去梁府，梁家自會給你們錢。”

        伙計覺得她在癡人說夢：“姑娘，你來錯地方了吧。”

        看來賒賬是怎么也不可行了。

        那伙計旁邊已經(jīng)有另外一人站過來，兩個低聲議論著眼前的少女，神情里頗有古怪。

        齊青蓁最是擅長因時就勢，選擇點墨閣就是因為這里是她相對熟悉的地方，比起別人更加可信一些。她如今身嬌體弱，連個抗提都做不來，萬一碰上歹人，可是毫無還手之力。但倘若不亮出身份，他們也只當(dāng)自己是個鬧事的，她還等著回府處理事情，而且——

        她忽然覺得有些心慌，是該她平日里喝藥的時間了。

        于是她換了一副姿態(tài)，徑直坐到了正堂左邊的椅子上，皮笑肉不笑地問了一句：“你們家店掌柜呢？”

        那伙計更是奇怪了，跟另一個伙計交頭接耳不回答，齊青蓁便又冷笑了一聲道：“怎么，如今范奚之不在了嗎？”

        那伙計頓時警醒起來，眼前這少女竟這么直白地稱呼他們家大掌柜的，只怕是來頭不小啊。他猶豫了一下，走上前去恭敬地道：“回姑娘的話，范老板如今不管事了，鋪子里的事情，都是二老板在管。”

        齊青蓁道：“二老板的事情我管不著，你只管告訴你們范老板，說點墨閣的主人請他幫個忙，問問他還愿不愿意。”

        那伙計聽后更奇怪了，眼睛瞪得比珠子還圓，一臉詫異地看向旁邊的人：“什么點墨閣的主人？她在說什么啊？”

        另一個也是一頭霧水：“這姑娘怕是有病吧，來了這里就開始胡說八道。”他提議道，“我看就是個腦子有病的，要不把她趕出去吧。”

        兩人一商議，鑒于從沒聽說過什么點墨閣的主人，他們一致認(rèn)為齊青蓁是個大戶人家的瘋子，決定把她攆出去再說話。兩個男子不好動手，他們到后面叫了兩個老婆子來，本來只想把齊青蓁給拎出去，沒想到回來時，那鋪子正堂下又多了一個人。

        “蓁兒。”這一身摧心肝的聲音，令齊青蓁混身一顫。

        她抬起頭來，一個穿月白直裰的男子正立在堂下，他五官清俊氣質(zhì)溫文，卻雙目失神地望著她，眼里的沉痛令人唏噓感慨。齊青蓁被他看得心都痛了起來，不由得站起身來，假裝沒看見一般，徑自向門外走去。

        元頎追了出來，在點墨閣的門口拉住了她。

        齊青蓁心病不舒服，欲甩脫他又甩不動，他就在大庭廣眾之下拉住她的手腕，那勢頭只像要把她給吃了似的。

        “你放開我，我們……好好講話。”齊青蓁微喘著道。

        元頎苦笑著自嘲：“你如今連看我一眼都不肯了？”

        齊青蓁側(cè)過頭，不忍心看這位原身的戀人：“你我的事早已經(jīng)過去了，再看或不看，有什么區(qū)別么？”

        “你是恨我不能救你哥哥出來么？”

        “我哥哥的事是我家的家事，與你更是無關(guān)，我又怎么會有恨你一說。”

        元頎卻上前一步，俯視著她道：“可是你卻愿意為了他，犧牲自己。”

        齊青蓁說不出話來，她沉默著扭動手腕，元頎卻捏的死緊，這樣一對璧玉般的人兒在街邊拉扯，很快就惹來眾人的側(cè)目。

        “你放開我。”

        元頎置若罔聞，他兩頰凹陷雙目發(fā)紅，看上去憔悴得很：“那我呢？你就這么嫁給他，嫁給一個根本不愿娶你的人，你就一點不念及我們了么？”他哽咽著道，“我送給你的信，你也不回了，我日日在翠華閣等你，也不見你來過一次。后來我派人去打聽，知道你隨梁夫人一同去上香，今日又去梁府請安……”

        他沉滯了一下：“你是真的要把我們兩人的感情，徹底地忘了么？你真能這般無情？”

        齊青蓁很無奈，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她該怎么告訴他，他愛的那個女子已經(jīng)死去，自己并非他所鐘情的那個人，她說不出口，畢竟這樣的事太離譜了。而她也不能裝作是真正的齊青蓁，她雖然擁有原身的記憶，但那記憶對她而言就像一場戲，她作為看客，雖然感慨卻并不會心痛。

        她對元頎沒有感情，所以她只能傷害他。

        “忘不了能怎么樣？”齊青蓁突然抬起頭來，看向面前的元頎，“我忘不了你，你就能娶我么？你能說服你母親放棄那什么趙家崔家的小姐，叫你娶了我入門么？”

        她冷笑道：“不能，你做不到，因為你是大孝子，你不能反抗父母。既然這樣，我還記著你做什么，難不成我恬不知恥地貼上去，無名無份地給你當(dāng)個侍妾，你就能覺得開心快樂么？”

        元頎大震：“你為何這么說，我從沒有想過要你當(dāng)我的妾室！”

        “那你要我待如何？！”齊青蓁這般說著，突然有些心潮洶涌，可能是最近壓抑的無奈太多了，她索性一股腦倒出來。

        “我哥哥入了大獄，生死且是個未知數(shù)，元夫人趁著這時候給你許親，擺明了瞧不上齊家！我母親與我日日殫精竭慮，生怕圣上一個起心，把我哥哥下了斬監(jiān)候，你又能幫我分擔(dān)多少？！”

        “沒錯我是不恨你，我哥哥自己不懂事惹惱了皇帝，這事礙不著旁人什么。可你要我這時不去管他，只顧著自己的逍遙快活，他死了我家絕后了，我又如何對得起父母，對得起哥哥對我的一片疼愛？！”

        “你怨怪我無情，我又豈想如此？！倘若我齊家如今還似多年之前，你母親可會瞧不上我，我哥哥可會無人敢救？！我不怪你不能幫我，因我自己也扭轉(zhuǎn)不了乾坤，可事已如此，嫁到梁府既能救哥哥，又能攀得富貴，至少比起跟著你什么也沒有的強(qiáng)！”

        一番番字句如錐心之箭，刺痛了元頎少年的心。她目紅如赤，喘息不止。他一面更加心疼她，一面無比地痛恨起自己。

        “……是啊，”他漸漸地松開手，失落地苦笑了一下，“是我太懦弱了，是我不配……”他喃喃自語，“我救不了你哥哥，我說服不了我母親，我給不了你榮華富貴，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仿佛被萬鈞之重壓在地下，混身上下都失了力氣，眼前的少女雖然離他如此近，但那種無可奈何令他明白，他們沒有以后了，什么也沒有了。

        齊青蓁已然心痛如絞，她吃力地喘氣，眼前一陣陣眩暈，她迫切地需要一碗湯藥來安撫心緒，然而此刻的時機(jī)都不允許。

        圍觀之人越來越眾，元頎陷入了無盡的自責(zé)，齊青蓁卻臉色發(fā)白，快要支撐不住了。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她卻無人可求，到頭來也只能艱難地抓住兀自發(fā)愣的元頎，她冰涼的手溫貼在他手臂上，令他驚醒般回了神。

        她喘著氣倒在他懷里，艱難地道：“送我……回齊府……”

        元頎大驚，知道她是心病發(fā)作，也來不及管那些是非了，連忙將她打橫抱起，沖開人群向路旁一輛馬車奔去。

        齊青蓁卻已昏了過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日落時分，點墨閣。

        打烊時間，鋪子里的伙計正在收拾屋內(nèi)的書籍茶盤，兩個伙計閑來無事，一邊動手一邊說起白日店門口那一場鬧劇。

        那個道：“那個男子也不知是哪家的，我聽那口氣似乎是男方家看不上那女子，才做那棒打鴛鴦之事。”

        這個又道：“你沒聽全乎么，那女子都說了，他家人如今在獄中，她是為了救她哥哥，才跟那男子決裂的。”

        又一個道：“不不你聽錯了，那女子是看不上男子家境貧寒，寧愿做那富貴人家的妾室，也不想嫁給貧寒之家為妻。”

        這個聽了便點點頭道：“哎，這年頭，可真有那不嫌貧愛富的么，娶妻難，娶妻難啊……”這個伙計已是三十好幾了，至今沒有成家，成日里念叨著要成親，眾人聽了都笑了起來。

        這時便有白日里那個伙計湊過來道：“不過那女子倒也真是奇怪，究竟也不知是什么來頭。白日里她來先是管我要租馬車，后來又讓我叫咱家掌柜的來，我說掌柜的不在吧，她又說什么點墨閣的主人來了……我瞅著腦袋不太好使的樣子呢……”

        眾人奇怪：“點墨閣的主人？那不就是范老板么？”

        伙計道：“是啊！可她那口氣說的，像是點墨閣不是范老板的一樣……”

        眾人哈哈大笑：“點墨閣不是范老板的，還能是誰的？她不會是范老板養(yǎng)在外面的偏房，來鬧事來了吧……”

        那伙計瞪了眾人一眼：“什么偏房……”

        眾人嘰嘰喳喳之時，賬簿管事從后間走出來，大伙看到他都連忙住了嘴，賬簿管事瞪了眾人一眼：“以后誰再說范老板的家事，就卷鋪蓋走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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