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信有天急匆匆返回家拿份文件，在院子里，周達則和他擦肩而過。周有信走過去了，覺得不對勁，回頭叫住了周達則。周達則停是停下來了，身子沒有轉過來，扭著頭聽他有什么話要說。周有信一時還不知道要說什么，走近他，拍拍他，感慨，怎么忽然之間個子長得得抬頭看他了？見他背著包，問：“不是星期天嗎？干什么去呀？”

        “學校補課。”

        “小學生補什么課？”

        “我初中了。”周達則瞪著眼睛說。

        周達則被那個眼神刺激得文件也不拿了，坐著眩目良久。他這么沒日沒夜地辛苦工作不都是為了他嗎？他卻像仇人一樣看著他？魏景行不止一次地告誡他們，陪伴孩子成長就那么幾年，等錯過了，就沒有機會了。

        周有信從此對周達則關注起來，但往往都是大吵一架全家人生一場氣結束，看著比自己還高的兒子，打是不合適的。他也曾開誠布公地和他談，但周達則說，你不忙了嗎？你以前不管現在管什么？你大可像以前一樣把我扔給我小姨。現在又假惺惺地做什么？

        周有信說：“你的有些行為不好，作為父親，我是必須說的，我和你說話的時候，你玩手機就不對，還有，坐著就坐著，別抖腿。”周達則的回應是，看他一眼，站起來走了。

        周有信不氣餒，盡量空出時間陪伴，帶他參觀公司，帶他吃飯，帶他短途旅行，試圖挽回昔日的父子情。

        做這么多，關系總算緩和了一些，鬧崩是因為他送周達則上學，車停在了初中，他說進去吧。周達則下了車背著書包往反方向走了。周有信火冒三丈，追上他問他為什么亂發脾氣，哪里沒有如他的意。周達則說我學校不在這里，別人問我在哪里上學，幾年級了，我回答的時候，你就在旁邊聽著。你沒往心里去，我這個兒子都不在你心上，我在哪里上學你又怎么會記得？

        這之后的父子如同加快版的春夏秋冬，一半時間冷，一半時間熱，熱的時候是不見面的時候。見面就是冷的。周有信束手無策又疲憊不堪，周達則好像是單單跟著他對著干。打架抽煙喝酒曠課頂撞老師……這可倒好，學校他認清了，老師辦公室也認清了，各科老師也都認識了。他忍著脾氣，默念著魏景行的話：現在是找補以前的空缺呢。

        周有信雖然生氣但氣過之后，還是覺得周達則是個可造之材，畢竟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后半生的依靠和希望。直到那一件事發生，女生雖然說是自愿的，但她父母不愿意，鬧到派出所，學校以影響較大把周達則開除了。

        周有信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里，整整一個下午，出來后，他對周達則說：我以前對你陪伴少，我知道自己錯了，我試著去彌補這個錯。但你自己不分是非對錯好壞，或者是說我越靠近你，你越后退。我今天放棄了。你在這個家十幾年了，把你當陌生人不好，你以后就是我的一個熟人。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總有一件事，會讓你幡然醒悟，會讓你成長，成熟，我不是那個人，但到時候，你遇到了，他可不會像我現在這樣和顏悅色。

        在以后的十幾年間，父子關系僅是類似朋友關系中的泛泛之交。周有信在周達則和李芷依結婚后，也確確實實舒了一口氣。周達則收心了，步入正軌的生活。魏景云說：孩子有媳婦管著了，你整天提心吊膽地擔心他闖什么大禍，這不好好的過來了嗎？以后啊，你就放心吧。

        周有信確實放松了一陣子。但，有天他去外地，在酒店大廳里看到李芷依和一個男子勾肩摟腰地從樓上下來。后來周達則非要離婚，又不說原因。楚楚越來越大，身上找不到一點周家人的影子，周有信大概就明白了。但周達則母親為了楚楚，都離開了公司，一天到晚圍著楚楚對她愛得什么似的。而周達則，用趙仲年的話說，你為我們警局送來了一根好苗子啊，請教請教，怎么培養得這么優秀？多少年了，第一次有人當他的面夸獎周達則，他什么都沒說，尬笑借酒掩飾。每次周達則立功受獎，趙仲年都約他坐坐，次數多了，周有信更堅定了不提這事的決心。他留心觀察著，周達則對楚楚沒有另眼看待，反而疼愛有加。或許楚楚就是周達則這一生的坎，他越過去了。

        周有信此刻看出了周達則的心思，怕他受不了刺激，以前惹他生氣的時候可沒有這么多顧慮。他說：“當年你那樣，我和你媽都想要一個孩子，去了醫院檢查，醫生說你媽身體不好，后來我又去了福利院，一直沒有中意的，也沒領養成，有了楚楚，我們也就有了盼頭。”

        周達則費盡心思隱瞞豈不多余？

        周有信介意的是周達則小時候錯失了陪伴他的機會。他認識到一切被魏景行言中后，他用做慈善的方式彌補過去，資助外出務工人員回鄉，或是護送留守兒童假期和父母團聚。幼以幼以及人之幼，他讓周達則負責這些事情，也算了卻一點他們彼此當年的遺憾。

        父子倆沉默了一會兒。周達則說：“還有件事趁現在這個地方和你說說。”

        趙嬰齊的父母急匆匆趕來了。陽陽想媽媽了，他們給趙嬰齊打電話，得知周達則母親在醫院急診，慌不迭地就過來了。魏景云已經轉醒，他們關切地詢問著。說話間，周達則父子進來了，他們又圍著周達則詫異地問這問那，又責怪趙嬰齊怎么也不告訴他們一聲。魏景云才明白為什么周達則住院期間，趙嬰齊父母連來看一眼就不看。原來是壓根就不知道。周達則替趙嬰齊打著掩護，正忙亂得不可開交，周達則的手機響了。他說聲知道了，馬上到。

        魏景云看看他，說聲去吧。臨走，周達則拍拍趙嬰齊的肩膀，什么也沒有說，她也明白他的意思：他媽媽交給她了。

        她見周有信坐在魏景云身邊，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她找了個借口，帶她父母出來送他們回了家。陽陽很有禮貌地說：“爺爺再見，奶奶再見。”兩人的目光近似貪婪，在他身上挪不開。

        魏景云沒有住院，輸了液，醫生說回家靜養，歇息幾天，情緒不要波動。彼時，周有信已經去公司處理急事去了。她安置好魏景云，問她想吃什么，她去做。

        魏景云背對她躺著：“你回去吧。”

        趙嬰齊想了一會兒：“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你喊我。”

        趙嬰齊簡單做了點飯，給魏景云端去，她吃了兩口揮手讓趙嬰齊端走。

        趙嬰齊無事可做，但也不能離開。房間空曠，四周無聲，一個人待在這里該多無趣。她來到樓上周達則的房間。翻來覆去的，最后不知不覺睡著了。

        她被樓下的喧鬧聲吵醒，原來是周有信找了兩個家政，正囑咐她們一些事。周有信看到她介紹道：“這是我兒媳婦。”趙嬰齊的那聲叔喊不出來了。她干巴巴地說我要回去了。周有信送了出來。“明天帶陽陽來玩。”

        周有信仿佛變魔法似的一夜之間變出一間兒童房。說是樣板間拆過來的，晾過了。趙嬰齊仔細聞聞，果然沒有異味。魏景云像是復活了一般，圍著陽陽轉來轉去，周有信也返老還童了，蹲坐在地毯上陪陽陽玩積木。趙嬰齊說我先回去了，兩人嘴里說著好好，沒有一個抬頭的。

        周達則自從醫院走后，到現在一點信也沒有。她一個人有點不知何去何從，想了片刻，決定先去趙仲年家一趟，路上給艾青打個電話。艾青哦幾聲，反而安慰起她來，他越大度，趙嬰齊越心懷愧疚。艾青說那等他回去請他吃飯吧。趙嬰齊說，她和周達則一定會的。

        還沒到趙仲年家，接到了李芷依的電話，約她到一家咖啡館見，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說。咖啡館在去趙仲年家的路上，她隨口也就答應了。

        李芷依已經到了，幾天不見，她妝容厚重，但也難掩憔悴，眼神無光地盯著一點發呆。趙嬰齊到了她還沒有發覺。

        她坐了下來，李芷依驚得抖了一下。趙嬰齊問：“怎么了？”

        李芷依掩飾笑笑：“沒什么。”隨后她就說些美容八卦之類，趙嬰齊聽不出重點，也厭煩疲倦。借口去衛生間歇息了片刻。

        回來看李芷依依舊沒話找話，趙嬰齊說我還有點事，就先不聊了。李芷依攔住他，喝了再走吧。趙嬰齊看看她點的還是滿滿的咖啡，搖搖頭，飲料離開自己的視線后，她是不會再入口的。何況，剛才她攪動的時候，嘗了嘗，太苦了，她不喜歡喝。

        “涼了，不好喝了。”

        告別了李芷依，趙嬰齊猜測不出這次見她的目的，出了咖啡廳，一見冷風，趙嬰齊頭有些暈，眼前的東西也有些發瓢，她看看自己的手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她以為自己沒有任何預兆地感冒了。車是開不了了。她給周達則打電話。周達則沒有接。她又打給了小艾。

        小艾來到了后，趙嬰齊在車里睡著，額頭出著汗，身子卻時不時地抖一下。嘴里喃喃自語什么。她本想調侃幾句，但看著人很不對勁。這時趙嬰齊的手機又響了，是周達則。小艾接起來，說了趙嬰齊的癥狀。周達則的語氣讓小艾陡然緊張起來：“用最快的速度帶她去我家！是紅燈也闖過去！”

        小艾開車趕到周達則家樓下，周達則已經都在門口了，單手扛起趙嬰齊像被一陣風一樣刮走了。小艾嚇得心臟不那么砰砰跳著，小碎步后面跑著。

        在電梯里，周達則就脫著趙嬰齊的衣服，囑咐著小艾，一會兒燒點水，溫的就行，不用燒開。小艾端著水進淋浴間，看到趙嬰齊已經周達則按到浴缸里，趙嬰齊目光呆滯，似笑非笑，胡言亂語著。小艾結結巴巴地問：“她怎么像……像……”

        周達則接過水，用身子和不靈活的胳膊控住她的頭，又命令又誘哄著趙嬰齊喝下去。水卻從她嘴角流走了。周達則喝一大口，不管小艾在不在，扳住她的下巴親自喂下去。小艾慌忙躲了出去，直到周達則再次喊她送水進去。

        這樣折騰幾個小時后，趙嬰齊清醒了過來，水自己喝了，澡自己洗了。中間來過幾波穿警服的人，其中一個女警給趙嬰齊抽了血。其他人都圍著周達則嘀嘀咕咕地交頭接耳，周達則胳膊上的繃帶時不時往下滴幾滴水，他一圈一圈解開，給趙嬰齊抽血的那個女警給周達則重新做了包扎，剪了一個浴巾臨時兜著胳膊掛脖子，期間的空氣仿佛凝固似的。這陣勢，小艾躲在廚房里，偶爾從飛進耳朵里的一兩個字眼里勾勒出了事情大概：趙嬰齊誤食了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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