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大晉開朝九十載有余,正是休養有余,安平昌盛之際。
長安的瘦馬,抽穗的新芽,還有綿延城闕間不可細數的喧鬧鼎沸,日復一日隨朝陽晚霞停留在原地,好似年年不變。
胡姬在低矮酒肆就著艷靡鼓樂擺腰跳舞,走夫習以為常忘了流連,寬闊的道路時而駛過簾幕遮掩的名貴馬車,慢悠悠沿著石路遠去。
一別多年,而今還是這番模樣。
晏斐走在街上,衣衫輕動。晏相離家,他多了好些自由,本以為再踏上長安的繁華一角,總會近鄉情怯,曾經眼高于頂的矜傲自信,化作心里一抹復雜,再如霧如煙消失無蹤。
原來也能平靜至斯。
一陣馬蹄由遠及近,恣意踏來,驚嚇了路邊的孩童卻不見收斂,晏斐見狀,也熟練地讓開一些,站在街邊等待過去。
馬蹄聲在他面前經過,忽而漸緩停下,馬兒打了個響嗤,聽從主人的意思踏了幾步,往回走去,一陣視線自上往下在晏斐臉上梭巡。
“我當長安還有哪家子弟俊俏如玉,原來是三弟。”聲音自頭頂響起,如是寒暄。
晏斐避無可避,索性抬頭溫和一笑,“二兄長今日有閑,實在碰巧。”
晏參未著官服,頭束白玉帶,腳踩流云靴,配上一雙得意的狹長眼眸端的是意氣風發,他傾身下馬,緩步走到晏斐面前,肆意打量起他這個忽而健全的弟弟。
晏相不在,四周也沒有晏府的人,他無需顧及什么。
“巧不巧不需多說,三弟真有閑情,大病初愈便獨一人在街上逛蕩。這樣愈發顯人的好相貌,也不怕被哪位不長眼的當作秦楚樓公子——如廝有個閃失。”
他向來得寵,兼有文夫人照拂,性子張揚慣了,便是嫡兄晏治也難招惹他,況且晏斐。
縱有福澤得了父親在意,晏參亦不屑一顧。
晏斐依舊心平氣和,“二兄長多慮了,長安誰人不知兄長乃新上任的承林郎,少年裘馬,意氣風發,怎會不識眼力招惹晏斐。晏斐自覺多年渾噩世間,這才出門走動半刻,好生看看他們口中繁華熱鬧的長安。”
他說得不卑不亢,神態泰然自若,讓晏參本意的嘲諷有如一拳打在棉花上,起伏不得。晏參一股氣噎住,轉而又是浮笑,“莫扯這些親緣,水池子也淹不住的人,我如何敢認下。落水再從池子里撈起來,竟沉穩至此,誰能相信三弟十幾年來是個從未讀書的癡傻,愚昧些的人家……只怕早當三弟被池中精怪水鬼附了身。”
艷陽和風里,圍觀不明所以的百姓早已散去,高門大戶里的兄弟,不敢多作好奇。沒人看著他們,晏斐依舊淡然,晏參幾番不客氣的諷刺,他心里自然有數,偏生不露聲色,垂眸如含玉化水,“怪力亂神之辭,二兄長戲言了。”
晏參自知此刻舉止極不恰當,他的目的本就一個,扶母親為正,自己為嫡,將那高潔尊貴的嫡兄踩在腳底下。
晏斐,十數年來無人在意,比他還不如的庶子,實在不該對他多費心思。
晏治出仕為官,得益母親的進言,他身為庶子也能險險緊隨而入,與那人起平而立,算是獨木而淌水過河,暫勝一籌,實在該滿足了。
可他就是不甘心。
謝府……若有謝府支持,若有謝家主人偏愛,何須這樣機關算盡,步步為營。
偏生被愚鈍癡傻的晏斐搶了去,叫他如何忍得!
喧鬧街市一隅,兩名男子相對而立,氣質高雅與常人不能比之。晏參挨得近了些,壓低聲音在晏斐耳畔,道:“落水能被撈起,不過一時得了運氣,你如今是大好了,那又如何。”唇角斜斜扯開,晏參看著他,“我總歸厭惡別人搶我的東西。”
跨步翻身上馬,晏參扯住韁繩,又是少年得意,“三弟繼續,我就不多奉陪了。”
馬蹄踏起,卷過地上塵沙飛揚,街道又是一陣慌亂。
晏斐靜靜站在原處好一會兒,而后繼續往前而去。前面不過百來步,他定住腳步,面色柔和走進琴鋪。
琴鋪很有名氣,很多年前便開在這處從未變過,長安城里但凡習琴養性的小姐公子,間或派婢女小廝來這里,尋上有緣的一把琴,或者買走幾首時興的譜子都是有的。
掌柜還是以前的掌柜。
見他進來,忙繞過屏風前來恭手招呼,“晏公子請進,今日過來看琴還是尋譜?”
抬笑迎客的樣子太過熟悉,晏斐一愣,回過神險些失態,于是笑問,“我從未來過,你怎知我姓晏?”
掌柜見狀和氣笑道,“開門迎客便要耳聽八方,您是眼生得緊,晏相家的二公子我們都是知道的,方才可不在街上喚您三弟。且都道晏相家得了因緣際會,原來癡癡傻傻的三公子莫名好了,兩相一較,您的身份不難猜出。”
晏斐本就是隨口發問,不再細究,循著店內擺放的木琴逐一看去,只垂眼笑道,“二兄長傲氣張揚,叫掌柜笑話了。”
“哪里的事。”掌柜忙擺手,話一轉還是不可避免嘆息一聲,“晏公子今日也委屈了,晏二公子……我們都是長安城下的普通百姓,平日哪有機會認識官候將相府上的貴人,只他常與三兩好友在東西市的酒樓花閣所以才……他性子是這般的,我們都習慣了,習慣了。”
晏斐默立原處,靜靜聽著掌柜的言語。
“都道晏相布衣出身,憂心為民,我們也心懷感激,左右也沒甚大事,晏二公子只是行事略微乖張,但凡相遇,避讓一些便好相處了。”
掌柜向來八面玲瓏,說了些體己話及時收住,沒了深講的意思。
晏斐便不多問,收回目光,微笑繼續往前,邊走邊看架上的琴,“長安城的人都說你們這里的琴最好,況我也想習琴養性,所以今日來看看。”
琴鋪很大,屏風卷簾遮擋下,來回好幾個居室,燃香奉茶,俱是文人喜好的雅致之意。晏斐走在前頭,不急不緩,掌柜也安心隨在他身后,耐心陪他挑選看得上眼的琴。
“實在不敢當,琴伴主人是長長久久的事,自然得精琢細刻,晏公子若能相中一把,也是敝店的福氣所在。”掌柜探出身子一望,繼而道,“我瞧晏公子手指纖長,骨節勻稱,習琴是極合適的,若不是出身晏府,將來成冠絕長安的琴師也說不定。我上一回見到這樣的手,還是許多年前的莫璃公子。”
晏斐依然眼中帶笑,淡然有禮。
掌柜又望他一眼,順話繼續,“晏公子想是不知道當年的莫璃公子,他雖是秦楚樓出身,不僅是一頂一的相貌氣質,且才華卓然,無一不精,當得上是長安傾城之首。他那時候便常光顧這里,尋幾首琴譜練習,或是親身譜寫的詞曲,拿來我這里供有緣人買去。”
“那后來呢?”
“莫璃公子神仙一般的人物,哪會一直流落在低賤泥土里,只聽得被哪位貴人接走,我們再沒見過他。”掌柜笑了一聲,“說句不怕公子惱的話,公子也是容貌出眾的,不僅臉與莫璃公子有兩分相似,身姿舉止也有些像,一樣的矜貴優雅,旁人如何也學不來。”
及至最后的安靜居室,擺置的琴已悉數看了一遍,晏斐在樓梯前有意無意停下,“只有這些了?”
掌柜躊躇半分,道,“樓上還有一些,只是……若是公子看不中屋內的琴,大可說說式樣,以便我們能解憂愁。”
如此,又是欲言又止。察言觀色卻能看出,他不愿迎客上樓。
晏斐沒有追問,坦然回身,眸中好似深意漾出。他輕啟朱唇,“爾來無事,何不借東風?”
掌柜不說話了,定定看著晏斐。晏斐也沉得住,抬起手,在木桌前輕敲一下,頓住,復有節奏再敲三下。
掌柜猶疑盡散,抬手小聲說,“公子樓上請。”
坐落長安喧鬧街邊的琴鋪一反往常,早早閉了門窗,不再會客。
閣樓雖小,竟比下頭還要大氣奢華。
琴不多,不過寥寥數把,保管在各自的著漆琴盒里,不再擺放桌上供人隨意看賞。掌柜立在一邊,比先前不知恭敬多少倍,“公子喜歡什么只管挑選,若不嫌棄,小人替您包好遣人親手送至府上。”
晏斐四下看去,依舊平靜如止水。
一方琴盒正架在木幾上,悄然無聲,乍一眼看去與周圍其他并無二致。晏斐邁腳走近,細看了好一會,最終伸出手將它打開。
烏木沉淀難以訴說的情意,似鉛華盡去后的安穩,也似酒醉花迷后的清靜,晏斐手指細細摩挲在銀絲一般的琴弦上,眼神再也沒離開。
他聲音很輕,發問,“這琴怎么在這里。”
掌柜見狀回道,“看來公子確是與莫璃公子有緣,此琴名喚‘止音’,當年莫璃公子近身相伴的心愛之物,一曲響絕長安道,不過如是。”
閣樓靜謐不聞街上的吆喝叫鬧,晏斐凝神,指尖劃在弦上輕輕勾起,一聲低沉嗚鳴乍響在清屏閣樓里,縈繞不絕。
回音漸息,晏斐側身,心思安穩下來,“失態了,對不住。”
“公子是愛琴之人,何需道歉。”掌柜繼續貼心說,“這琴以前并非此名,莫璃公子以半城身價叫人贖出了秦楚樓,臨走卻將琴留了下來,改名‘止音’,約莫‘知音不在,從此止音’之意,是以此琴最終留在這里,不展不販,權且等待它的下一位主人。”
晏斐點頭,“琴是好琴,故事也好。”
眾人看來風光無限的離開,那時他卻惱恨極了自己的無可奈何。只因謝府小姐的無意傾心,他不得不當作玩物,叫人隱秘送入謝府討好了她去。
舍下琴曲相和的戀人,舍下留名稱世的抱負。
棄下愛琴,是他自以為是的痛快之舉。
沒有止音,琴聲再無莫璃親手而鑄的靈魂,驕傲的,清高的,他可以將就任何劣琴,將自己滿腔無處施解的怨憤,化作哀綿琴音流向謝府的山水石塊,磚瓦老樹。
謝玖不知道這些,曾討好地候在他撫琴弄曲的地方,撐著臉頰聽他靡靡琴音,而后贊不絕口,詢問能否再替她彈奏一曲。
他如何說的。
……
“公子若相中此琴,小人立即包好,不知公子可還有入眼的琴譜?”
晏斐回神,笑容溫和,“不必費心,這琴暫且放在掌柜這里,不出幾日自會有人前來詢問,掌柜不需客氣,也不用避諱,照價賣去即可。”
掌柜自然不會反駁,唯唯應下。
晏斐施然下樓,邊走邊說:“時日不早,晏斐先離開了,掌柜保重。”
(https://www.dzxsw.cc/book/56292303/31508582.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