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回到晏府,已天黑燈明。
晏相忙于政事,又有心修繕前朝法籍,少有管顧內府事宜,諸事依舊交由文夫人打理。晏斐換了處更好的院落,有了幾個婢女小廝,這也只是晏相的吩咐。
自他清醒聰慧,晏相在意他的讀書識字,文夫人于此并不干涉;除此以外,晏相不過問的地方,她也沒有管顧晏斐。
不苛待他,也不把他當主人家。
落伯身子依舊不好,夜涼之時還等著晏斐回來。晏斐勉然下了兩份湯面,只道長安大道四縱四橫,自己隨處走走,不覺往遠去了些,這才耽誤至此。
然后勸著落伯休息,自己也閉了門扉,靜看會書,安心睡去。
不出幾日,晏安興沖沖跑來,對晏斐說,“三哥哥知道嗎,陛下今年的成禮宴,謝府已受了邀,不出三月,謝家主人便又要來長安了!”
大晉若幼帝年少即位,懵懂尚不曉事,勢必需人輔政。先人明惠,心知長久總歸不好,為免政權旁落他人,狼子野心禍國毀政,凡小皇帝年至十八,必要祭祀上天,大辦成禮宴席,示意從此昭鑒明禮,承達天恩。
而后,光明正大掌回皇權。
晏安聽到這消息難得的興奮,趴在晏斐支在庭院的臥榻邊,丁點藏不住告訴了晏斐。
晏斐也不意外,淡然翻了一頁書,“三個月,倒是說長不短。”
“三哥哥若念著時間長久,大可再去一趟東陵,你也說過,父親橫豎是不會阻攔的,你要是去,把我也捎帶著可好,兄長日日上朝,我委實在府中待不住!”
他性子有些靦腆,鼓足勇氣說了一席話,抬眼覷了眼晏斐,又怯怯扶上晏斐肩臂,替他揉捏起來。
府中乃文夫人管事,晏安自然避之不及。
晏斐無可奈何。自己已然沒了回去的打算,偏又被他這羞赧的模樣軟化,正想著如何答復,門扉一道沉穩青年的聲音響起,“晏安,你又在躲懶。”
晏安霎時無措起身,“兄長……我,今日的課業我都讀完了,不曾躲懶!”抬眼怯怯看向晏治,“兄長,你今日倒是空閑,下朝真早。”
花瓣飄飄落在書箋上,晏斐索性就此合上書,放在一邊,自己也下了榻,“兄長。”
他閑適從容,自然曉得晏治并非特意來尋晏安的,晏治背著長布袋,走進時嘴里隨口說道,“嗯,今日尚有些事,回來得早些。你既貪圖頑鬧,不知進取,且將莊子再抄一遍,去罷。”
晏安不敢叫苦,低低點了個頭,垂著腦袋走了。
院中沒有婢女侍奉,只剩了站著的兩人。
“可要奉茶?”晏斐這樣問著,已是悠然倒了兩杯,將一杯遞了過去。
晏治也不客氣,接下飲過,含著笑,“三弟倒是清閑,在這一方庭院里也算自得其樂。”
晏斐微笑,等他繼續。
“這許多日子,我身為大哥,一直少有關心你們。”晏治大方坐下,將身后的布袋拿起,“聽晏安說三弟在習琴,所以,特意送三弟一份禮物。”
穗條抽開,布袋里一把琴古樸安靜,每處刻琢盡是名貴之意。單是靜靜擱在某處,便好似與眾不同,依稀窺出當年主人輕撫這琴,琴音琮琮,該是如何絕代風華。
晏斐看了止音好一會,輕聲笑了,“大哥對晏安,實在是掏心掏肺的好。”
他自知身份不敢多情,心思玲瓏多竅,細嗅浮動花香間,盡知來人之意。
所謂何事,自然是幼弟晏安。
晏治撫過琴弦,輕彈了一聲,垂眸細道,“母親生前唯一放不下幼弟,這么多年,兄長一直護佑著他,時刻不敢懈怠,是以少有管顧過三弟,兄長先賠個不是。”
“自母親亡故,我不敢松懈,為使父親高興,只能詩詞六藝竭力習之,而后勻出三分心力應付宵小,也算安穩。”
晏斐眸中悠閑,啟唇接下,“只嘆時局莫測,父親意欲修繕法籍文書,趁此留下個傳誦世代的好名聲。新任侍御史才譽兩絕,年輕有為,是晏相體己的嫡長子,自然不能免了這份差事。于大哥而言,是好事,卻也有顧慮。”
晏治點頭,他的顧慮,眾人皆知,“晏安年紀輕,尚且貪玩不曉事,難以防備心思不正之人。我不能時刻在他身邊照拂,留他一人獨守在晏府,實在難安。”
晏斐索性揮袖坐下,端起茶杯在鼻間晃了個來回,嗅了個滿足也不品,輕響一聲擱在原處。
“三弟能游移在謝晏兩府,安然閑適,保全自身,大哥亦欣慰向往。晏安喜歡你這位兄長,隨你讀書,伴你身側,心性靦腆卻待你真誠實意。大哥不在的時日,望三弟能多照拂一些。”
一番話客氣有禮,隱約還有謙卑與退讓。
晏斐心覺有趣,只道晏治倒是在意極了幼弟,愣神間幾分片斷一閃而過——癡兒遭文夫人苛待,花林偶然撞上她,便被捏個藉口差人掌箍得厲害。
血沫模糊,笨拙地掙扎。
晏治是看見了的,他在廊前恰好經過,雖是少年已神態沉穩,不過看了一眼,步履穩健未停,逐漸遠去。
癡兒愣怔看著晏治離開,心中不解,任臉頰紅腫盈血,再未敢動。
如今晏斐晃神間,竟喚起了癡兒留下的記憶。
不是如今的晏斐,他沒什么好怨的……
壓下心底莫名不適,晏斐低低笑出聲,望向身側古琴,淡然開口,“大哥只管安心隨父親忙去,晏斐會放在心上的。”
晏治抬手行了個禮,“多謝三弟,晏治謹記情誼。”
莫煙閣,深居之中。
“所以,你便輕易應下了?”兩人盤坐對弈,滿身富貴的男子手執黑子,輕落盤中,隨口復問道。
對面那人垂眸觀棋,只見朱唇彎起,聲音溫潤,“拿人手軟,他不惜傾財送來止音,我作甚不應?”
祁疏年一番回味明白過來,追問說:“也是,費心讓他知曉你的喜好,可不就等著他來。你叫琴鋪掌柜只管將琴賣出,怎么,那時便料到是他了?”
晏斐執起棋子,不置可否:“晏治與晏府二房暗生嫌隙良久,他心思謹慎完善,怎會不在晏府安置眼線,我在長安街上撞上晏二公子,動靜說大不小,讓街角處的小廝看見倒足夠了。”
三弟忽而明智,反讓他們都錯愕了一番,友總好過敵,晏治能想到自晏斐處入手,不是難事。
晏斐眼神一抬,語氣含笑,“平白為你賺了幾百金,莫不是不歡喜?”
祁疏年自然也歡喜,思索片刻失了防備,再落一子,發覺棋局已成潰不可防之勢。晏斐氣定神閑敲下白子,“你輸了。”
祁疏年不是潑皮賴戶,輸也輸得服氣,也沒了再來一局的興致,干脆將棋子盡數收起,坦然一笑,“兩三分像的面容,七成像的下棋風格,還有那周身的舉止優雅,若非年齡不對,我還真當你便是莫璃。”祁疏年說著,傾身將棋盒放回原處,“說來他也寡情得很,離開后便音訊全無,也不知他過得好是不好。”
分明是富貴正好的春風模樣,口中之詞倒有幾分惆悵。
晏斐但笑不語,垂著眼,又摸向隨身帶著的木雕。祁疏年把棋盤收走了,他無事,便把木雕拿在手里,拇指劃過粗礪還未完成的溝壑處。
長安城沒人知道莫璃的凄慘結局,晏斐不會提,他們偶會談起,只會說他似一陣風不知吹到了何處。年月是殘忍的,潛移默化把記憶打磨光滑,沒有絲毫勾人心弦的劃痕。久之,長安城的百姓會說起南巷的美酒,花樓的姑娘,艷麗的胡姬以及大食商人帶來的美玉地毯,絕不會再記得莫璃。
晏斐淡淡道:“那也是他的事情,不必在意。”
祁疏年擺手,“我在意他作甚,不說那個人了,左不過如今莫煙閣的主人是你,莫要擔心,我是認的。”
他啟唇繼續,“他曾說過,信物是無用的東西,就好像上位者的軍符,得軍符者令三軍,沒了軍符,將士依然認得他們的皇帝陛下,死物難道比活人重要?所以莫煙閣沒有信物,不過暗語暗勢接應。他啊,想是料到今日,自己隨性不愛出面,憊懶罷了,這才傳與你罷……”忽而又恍覺,“瞧我,分明說不提他,疏忽之下又胡言亂語。”
“無妨,惦念故人的心情,哪里是能自己說定的。”晏斐神情溫淺。
祁疏年說得不錯,他憊懶,不愿出面解釋太多,連過去的身份也懶得提及,若不是有需要之處,更加不會同祁疏年聯系。
暗語暗勢,當初約定下也未想到會派上今日的用場。
“至于主人一說,我自不敢當,莫璃草草建了個莫煙閣,有如今的繁榮卻是因你多年經營,你功勞不可沒,何必將晏斐架上不清不楚的位置。”
祁疏年隨意笑笑,不急于一時相互推辭。旁人驚異晏三公子失足落水竟還能因緣際會,自此神智清明,有心之人多有微詞,他卻不愿多想,面前的晏斐,究竟是真是假。
真假于他有甚關系。
“你接下來要待如何,依我看繼續留在晏府也沒甚意思,不如留在這里,賞歌喝酒倒也快活。”
晏斐搖頭,看著他,“賞歌喝酒固然不錯,日日如此也無趣得很。”
他當然得回去,晏二公子推晏斐入池的仇,既承在他身上,那他自然要替自己報了,“且再說了,我若醉酒,再落了回水,那該如何是好。”
“這倒也是。”祁疏年好笑,方才本就是隨口一說,他也不會認真。晏斐與晏參的過往,他知道一些,于是仔細替晏斐打算起來,“承林郎雖有一二分才華,因是庶出,戾氣也不小,旁人不清楚,我卻聽了些消息,他與東陵王府的世子走得親密。”
木雕落在地上,木板相觸的響聲突然,祁疏年應聲一望,晏斐正施身,探出身子把地上木雕慢騰騰拿起來。
看樣子并無失態,想是一時脫了手。祁疏年想接下去說,又恍然自己沒了其他消息,為免尷尬,他定下結論,“與世子交好,而不為人所知,是個有心思的。”
暮春時節,楊柳枝條隨風婀娜,長安繁花開得幾近敗勢。暖陽里花香浮動,彌入閣中,如同浸了美酒,惹人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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