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一夜之間,白芷村來了許多人。
這群人皆是衣著輕便,舉止講究,循著村民的指引,來至那二位外頭公子住處。悉數跪至那位身形單薄的謝公子面前,恭恭敬敬行了禮,再為他有條不紊梳洗簪發,換了衣著,系上披風。
謝玖側坐軟墊上,片刻工夫,又是端貴風華。
白芷村民這才知曉,如何是外世的主仆貴賤之差。
“當日主人墜入急流沖走,恰巧一夜驟雨,水流溢漲又因泥瀉改道,雨停又退了回去。尋了這么久,誰能想到,深山的腹部,還有這么一處別有洞天。”秋水低順著眼,娓娓道訴。
謝玖漫不經心點頭:“是啊,命中如此,氣數不盡,叫我落在這避世的村里養傷,殘活了下來。”
她乍與謝府眾人重逢,個中諸事還不便細說,放眼掃向屋外,白芷村民俱是候立一旁,屏息埋首,不敢言語。
世庶有別,村中百姓雖隱隱早有知曉,謝玖必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平日卻未多在此全盡禮數。只當她人禍遭難,淪落山中吃盡了苦頭,多數只有疼惜。
至今日明白她的真正身份,村民不敢再像以往那般以長者或平輩之禮待她,只道是,恍若細簪忽然劃了個長天銀河,她那處高聳入云,從此再遙不可及,怎么敢像以前那般無禮。
萬一有甚么頂撞,那該如何是好?
白芷村是他們世代生息之地,如今竟拘謹了起來。
秋水柔聲笑了,接話道:“主人福緣深厚,自然長命不朽。”她言語自若,抬手游移盡是貴族婢女的坦然大方,“好在傷勢養護得精心,今日尋到主人,面容是削瘦了些,可是眼中神采明艷,清朗平和,這些日子必然還算順心安逸,也算我等萬般不幸中的慰藉。”
泠月正巧踏進屋中,這話悉數聽見,不以為然:“可莫要將我扯入,如何才叫順心安逸。我自附近轉悠一遭,山里貧破,諸多不便,想必一頓細食也未吃下,主人有生之年,何曾受過這份苦。”
她愈說愈低,許是這些日子擔驚怕了,語氣和緩許多,少了往日誰也攔不下的傲氣嬌縱。
秋水耐心應下她:“若說外物吃穿,這里確實束縛,比不得東陵。我旨在心中安寧,無事煩憂,凡事心遠即曠達,益身養性,是多少人身處金碧繁華,參悟不透的。”
這話卻也不差,泠月無意爭論,隨口應下:“行,總歸你在理,主人未說話,我自是無言辯駁。”
她二人自顧說完了話,謝玖獨坐許久,興味地暗自琢磨半晌,最后釋然輕笑。
隨即不忘外頭小心守著的那群人,謝玖說道:“哪處都好,可你們既然尋來,我自然待不得村中了。外頭的村民近日待我不薄,你們不速尋來,惹得他們本該農耕田事,卻不敢失禮離去,盡歸耽誤了。”
泠月了然:“先時只顧著主人,倒忘了這事。我這便散了他們,待會吩咐下人替他們耕作就是,還有謝禮……”她嘴硬心軟,徑自嘟囔,“俱會備下,統統不會少,莫得說東陵謝氏小家子氣。”
她轉身將踏出,謝玖又叫住她:“且等等。”
“主人還有吩咐?”
謝玖勾了勾唇角,思忖半刻只說:“外頭有位姑娘,長得靈氣剔透,喚作珂兒,你將她留下來罷。”
泠月心中百般不解,卻也依言而行,福身應下離開。
珂兒進來,離謝玖數步遠便停了下來。
她看一眼謝玖身側的婢女,又回望向謝玖,謹慎著問道:“我是不是……要向您行禮?”
謝玖柔和微笑,也未急著開口,淡瞥向身旁去。秋水心領神會,不多著言語,帶著屋中其余奴仆,躬身退下。
昏暗簡陋的屋舍,只余了面前兩人。
“這下,珂兒姑娘可以隨心了。”謝玖悠閑緩道。
珂兒心間幾番糾纏,最后努了努嘴,卸下防備上前去:“兄長剛還說,您不是普通人了,叫我千萬要規矩些。可我瞧著,您還是一樣啊,衣著變了,性子又不會變。”
謝玖看著她,好笑道:“我又不是三頭六臂的怪物,吃不了你們。”
在謝玖說話間,珂兒轉了個身,已經坦然坐在謝玖邊上,聽見這話,她不以為意理過衣裙,開口說:“可您呼來喚去,那群人便只聽您一人的,好生氣派。而且啊,他們帶來的器具,精致又講究,我們從不曾見過。”
她偷瞄了下外頭,趁秋水尚未察覺,趕緊縮回頭:“公子是怎么做到,讓他們對您這般尊敬的?”
既然全都有血有肉,有所思,有記掛,珂兒還是不明白,所謂下人奴仆,在她看來也算想不到的氣質不凡,儀態從容。
心比天高也是應當,怎還都低微地甘愿侍奉另一人。
謝玖也不敷衍,認真回道:“他們都是謝氏養出的家奴,自懂事起的訓導,便是日后不論受教與習武,都只是用來更好地侍奉一人。數十年如此教養,忠心早入骨髓。”
“那人就是公子您?”
謝玖點了個頭:“恰巧承了祖上的恩澤,這一輩正是在下。”
珂兒想必驚詫如石滾山震,閉緊了嘴半天說不出話。轉而又似壓了滿腔心事,徑自出神凝住,雙眼垂下不動。
謝玖細膩察覺,平緩如舊:“珂兒姑娘還有話要問?”
既被她一針見血地拆穿了,珂兒欲言又止,最后坦然問道:“那、那晏公子也是這樣教養出的?”
小半生里,都只為一人爭,一人活,將那個人看作天地全部的蒼景,終舍棄罷自己的喜怒哀樂。
那樣該有多無趣。
一陣默然無聲,屋中漏下的日影透著秋涼,似是消寂前最后的榮光。
珂兒心里打鼓,揣測不安之際,謝玖抬手掩住嘴,笑聲由唇間溢出,一如空林清響:“是我的錯,忘與珂兒姑娘說了。”她好似繹盡和雅,笑罷以后,溫聲說道,“晏公子并非我府的奴仆,他生為士族,是長安晏相三子,謝氏再是目上無塵,也不能夠這樣訓養他。”
“哦,原是這樣……”珂兒喃喃兩句,今日幾番變故,她已被驚詫得不輕。如今再聽見這一消息,起落后漸歸平靜,也不再多生什么思忖琢磨了。
晏公子本就絕世清冽,相府公子的身份,好像才般配得上他。
“不過他既不是這樣長大的,那珂兒便安心了。”她滿足一笑,額角碎發沾了窗間溢出的日色,透著光澤,愈顯生動。說了這一句后,珂兒便垂下了頭,抿嘴沒了別的好奇。
謝玖解了她的惑,這才小聲說道:“珂兒姑娘,謝玖今日便要走了。”
珂兒慢慢抬頭,不再多此一舉問謝玖,晏公子可是隨他們一道離去。一時低落著,又替他們高興,珂兒只好說:“那你們還回來嗎?”
旋即見到謝玖靜默無言,她又意識到,這一句也多余了。
“不會。不過……珂兒姑娘要是愿意,謝玖可帶你出去。”
珂兒茫然不解:“我?出去?”
謝玖順心淡笑,說道:“出去一見外頭的都城繁攘,畫舫樓閣,看看平生從未領略的事物。”她側頭帶著幾分興致,繼續打趣,“再者說,珂兒姑娘不是喜歡晏公子?”
郎君千里遠,庭落日隱,愿求朝夕伴。
“……謝公子!”猝不及防下,珂兒頓時羞紅了臉,無措得只想鉆入角落不叫人看見。
謝玖說完,仿佛帶著了結的趣味,自顧著低低樂開,而后她聽見珂兒小著聲,正色說道:“可是珂兒不愿出去。”
謝玖看著她,收斂了方才頑笑的神色。
“珂兒生在村中,父母兄弟俱在,又非是過得不如意。雖知曉外頭定是繁華美景,人影穿息,可那與珂兒有甚么關系,何必去記掛。”珂兒講得坦率,字句通透,仔細想過以后,又露出些許靦腆,“至于晏公子,即被您發覺了……喜歡一事,自己哪里掌控得住。但珂兒尚能自知,遠山所隔,我與他不會有后緣的。”
謝玖只當自己誤解了,這一回問得謹慎:“珂兒姑娘,不想同喜歡的人長久相處?”
珂兒搖搖頭,說道:“喜歡是一回事,難道喜歡就非要黏著人家。珂兒大致曉得外頭是甚么樣子,真要論起來,晏公子很好,我卻不能因他失了山中的自在日子,那樣子,同鎖鏈將自己纏住有甚么區別。”
她神色真摯實在,眼中一片澄澈,不見絲毫的猶豫不決。許是明白過來,謝玖單獨將她留下的意思,她謝絕得干脆利落。
臨到最后,珂兒向謝玖福了個身:“那……珂兒祝您長路坦順,今后歲歲康福。家中阿弟還需人看顧,我得先走了。”
說罷推門輕巧離去,謝玖閑坐屋舍光影處,任浮沉輕飄,尋思許久,最終只好無奈笑開。
謝府眾人既然尋來,謝玖便不會再久留。
一行人將離去時,皆是衣襟端整,謝玖身著披風,下擺稍隨風動,回身望去,遙聲喚道:“晏斐。”
晏斐隱于角落,青衫玉立,面色無悲無喜。
謝府奴仆來此,一應事宜井井有條,護得謝玖滴水不漏,自然不再需要他了。如云霧擋山又輕移,他也看得開,自知身份避在一旁,寡言少語,不耽誤謝府諸人侍弄。
聞聲,晏斐眼睫動了動,望向謝玖,邁步上前:“家主有事只說。”
謝玖一頓,開口問他:“路險水急,環山閉塞難行,我府人多方才便利,你真不與我一道離去?”
晏斐眸中帶笑,轉瞬間垂眼遮下,唯有唇角弧度柔和不改,輕聲道:“多謝家主好意,只是晏斐亦有向長安傳訊,仆下也將趕至,不便多勞煩家主。”
許多日相依下的安定,謝玖竟忘了,晏斐能為她引來謝府的人,也自有他的勢力,但若愿意,怎會真的困在這里。
一句好意相問,卻也只歸無用。
“罷,那就作罷。”謝玖長吁一口氣,遠望天青無窮極,再過去必是能想象出的山云多變,她收起目光,向晏斐笑道,“今后便算后會無期,昔日長安的諸多無禮,晏斐莫再耿懷。晏斐,我從不生厭于你,費你多日照顧,總是有虧欠的。若有難處需要謝府,盡管托人傳信,謝玖自當相候。”
她辭別姿態,正如平日的灑脫俊逸,抬首邁遠十余步,最后留下一句:“不過,晏斐你驚才卓絕,算無遺漏,想來用不上東陵謝氏就是。”
語氣清逸如山中涼風,瀟灑闊然,出聲即消散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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