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近兩月后,炎夏已入涼秋,東陵謝府終于等回主人。
謝玖失蹤許久,謝府事務盡由辰叔暫理,兼顧穩定人心,是以沒能去白芷村尋她,這方迎回謝玖,總算安定下心來。
辰叔眼中滿是疼惜,看著謝玖:“主人面頰瘦削了。”
謝玖笑笑,邁步回走,說道:“一番經歷難得,瘦些也無事。秋水更說了,山中水土養人,阿玖氣色倒更好些了。”
“這般想來也好。”辰叔隨之一笑,應下她的話。
屋宇回廊,檐柱不息,晴光滟波生霧氣,枝梢輕風拂人袖。
走了幾步,謝玖愈漸慢下,最終停在回廊,斜身幾欲站不穩妥。一時眾人又提起心來,泠月急忙上前相扶,豎眉又說:“您、您……”
卻甚么也沒講出來,生著悶氣,低頭同秋水一道,源源內力遞入替謝玖暖身,而后將她扶坐上下人遞來的軟椅上,手忙腳亂地添了暖爐被褥,裹得嚴實。
辰叔沉聲吩咐:“將主人推回屋舍,一路當心些,莫被風吹著。還有,去請老醫師來,叫他直接去屋子里。秋水,你領人燒些熱水、焚香。”
眾人應下,各自有序忙著,一如先時謝玖復發舊疾,滿府興師動眾地忙得翻天,卻都只圍一人打轉。
“這是怎么了,怎么了,明明還未到冬日,怎比往年都早些……”泠月動作利索,顫抖的話卻不由自主脫口,又委屈得怨向謝玖,“既已覺得不適,一路坎坷,主人說出來就是,何苦總要強忍。”
謝玖面露苦笑,此刻像是失了聲,不敢反抗分毫。
她因弩傷催發舊疾,在白芷村中,尚能得到晏斐藥理相呵,日日雖然依舊寒涼難忍,謝玖善忍耐,勉強也能無恙。
回東陵的路程,跋山涉水,長時顛簸,她不想節外生枝,一直說自己養好了許多,下令快馬加鞭,免得耽誤。
卻不想,她身子本就脆極易折,幾經折騰,還是撐不住了。
謝府忙如亂麻,婢女仆廝來來回回魚貫出入,老醫師調了藥喂謝玖服下。出了一身冷汗,她這會躺在軟床上懨懨半闔雙眸,神思倒清明了點。
簾帷開得通透,熏香冉冉燃起,驅散屋中一室幽深病意。
屋子內外連同庭院廊閣,都能見下人各自井然,少有聲響。謝玖緩和了些,正巧辰叔與老醫師談與歸來,立在屏簾后,遠望見她,心中無奈嘆氣。
“主人這幾日,就莫要擔憂旁事了。”辰叔溫言道。
謝玖自覺愧疚,左右理虧無措,她本欲盡快回東陵理事,現下也做不得甚么,便望著簾后身影,順勢點了個頭。
老醫師慢著聲,笑說:“家主的病,一如文火煮湯,須得慢養細熬。健損各居一邊,此次兇劫罷,日后得叫奴仆照養得更加小心了。”
謝玖勉強應下,扯笑道:“是,醫師教訓的是。甫一回東陵,便勞煩了醫師,謝玖也羞愧自責得緊。”
老醫師本就行走江湖,醫術精厚。后來受謝氏恩澤,將謝府茍勝收作半個徒弟,偶爾停留東陵,教導他一些醫理病識,久之與謝府關系匪淺。
三年前那場變故,他急忙趕至東陵,撿回了謝玖半條命。而后謝玖身子病下難愈,他也不便久離東陵,便在此地暫住下,為她養護身子。
只是三年里時好時壞,總是如細微火苗,隱隱將沒一般。他雖精于醫道,心中了然,也無計可施。
醫者能醫體疾,哪里能治哀漠之人。
“家主又這樣耍貧。”他和善笑了笑,不再細究其間種種,“無礙的,家主習武多年,既能三年無虞,今后避寒祛病地養著,少生急慮……許能好轉也說不定。”
謝玖唇角揚起:“多謝老醫師了。”
而后她低斂眉目,細慢休息。既然過了兇險,屋舍屏簾來回的下人都不再匆忙,各自靜息而待。
秋水適時自簾后出來,向醫師福身擺手,得體笑道:“又辛勞醫師了,秋水送您一程。”
“……哦,好。”老醫師回神過來,轉身至門前階畔,一片秋光浮起幾抹尚未掃去的枯葉,他側身欲言又止,眼中閃過一絲復雜,最終咽下言語,隨秋水走了出去。
謝玖隨意瞥一眼屋中眾人,看向辰叔:“我如今已回來了,怎一直不見茍勝?”
她與馬車一道墜河前,依稀記得已經將茍勝推了出去。
那時勢態緊急,她由不得多想,施力一推許是沒顧及的,也不知他跌在地上,是不是無恙。
辰叔了然謝玖的意思,順話回道:“茍勝正在屋外研藥。主人安心,好在他年少健壯,待我們尋回他時,不過跌了個青紫,立時還能四下走動。”
“那怎么……”謝玖心有不解。
秋水恰好回屋,抿笑說:“主人有所不知,您那會不由分說救下茍勝,自己生死未卜,茍勝一直悲坳自責得緊,只說全然是他沒用,天生命中帶災,才總會害了親近之人。”
直至聽見最后一句,彷如打碎一壺五味雜陳的湯,謝玖愣怔好久,低聲說道:“他竟這樣想自己。”
“他自回府,一心只想出去尋主人去,幸好被辰叔攔下。”秋水繼續道,“后來也不如以前頑鬧了,整日就待在屋中,喚他也不吭聲。也就是您的消息傳來了,他才高興得有些人味兒。”
旁人多是不以為然的,各司有其職,哪會管顧上府中不起眼的小兄弟。
他傷心難過,最終總得自己看開。
謝玖如今虛弱無力,倚坐床榻只有緩息,聞言片刻未說話。
秋水察言觀色,又輕笑說:“茍勝許是還別扭著,自道主人既然回來了,他心事了下,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同您見面,免得又渡些災禍。是以這會啊,老醫師走了,正由他領著呈意忙里忙外地煎藥。”
他樂此不疲,誰又能阻攔不成。
謝玖亦是無奈,搖頭笑了笑:“這孩子。”
因舊疾來勢洶洶,辰叔吩咐謝玖好好休息,這幾日少有煩心事打擾她。謝玖心中滿腔猶慮,礙于辰叔的關懷與泠月秋水的日夜照料,只得暫且將其他事宜壓在后頭。
她得空喚了茍勝,勸慰他許久,閑時叫他同呈意一道,習書調藥,隨她消悶。
又一日,雨過天青,鳥雀呼晴。
廊下簾卷透日光,院中泥壤濕潤,落葉清新,一齊隨秋日清徐微風遞入屋檐內。謝玖身著披風,斜斜倚坐窗前鋪就的臥榻上,未綰長發,任其瀉落一地,滿身隨性舒懶。
院中茍勝與呈意相坐,守著炊藥壺,趁秋光明艷,捧著竹簡細讀。
謝玖端過一杯茶水,淡笑道:“茍勝對那孩童倒是真好。”
秋水循目光望去,應聲回她:“他們際遇相似,都是命途坎坷的苦人,茍勝確實格外照顧謝呈意。”
“你們啊,總把心思放我這里。呈意尚是年幼孩童,這些時日,你們光顧著尋我,許是都沒管顧上他罷。”謝玖回身說道。
秋水不置可否,低頭笑了笑。
數人浩浩蕩蕩去長安,誰知竟領了個孩童回來。府中安順知禮的奴仆不少,況呈意出身秦楚樓,自然隨意擱置在府中,不值得再特意關懷。
泠月接過謝玖手中殘杯,放下茶盤里,又重新熏上暖爐,說道:“呈意聰明,拘謹過了頭,約莫自小經歷多了,心竅生得玲瓏。府中管他吃住無憂已是恩德,還要如何管顧?”
謝玖凝著目光望去,尋思著說道:“他既然喜好讀書,總要好生教他罷……”
庭院階前黃葉落,呈意坐在側角席座上,專心埋頭看著竹簡,看神色是晦澀難懂,他猶看得目不轉睛,時而詢問旁側茍勝幾句。
稚童輕風少,黃發枯葉,又是儂好。
泠月收回目光,垂首不以為然:“主人開了口,那我改日尋個先生就是。”轉而好似嘆了口氣,幽幽啟唇,“主人對呈意可真在意,能耗費這么多心思。”
謝玖頓時失笑。
放眼是廊轉回閣,謝府華麗精致的屋亭樓榭,柔風細膩,秋景正好,她眼眸被風一吹,幾縷意味深長掩過。
“寵你太過,愈發膽大胡言。”謝玖也并非真惱,緩聲一句,隨即信口解釋,“我整日聽你們的話,待在這一方庭院哪也不去,能得趣的,也就隔窗看看他們小兒頑鬧。這一回提了他,平日也關心你們,對他在意,對你們亦然。”
泠月一時噎住,不知是羞是赧,低頭無話可說。
秋水抿笑一聲,只好打個圓場:“不敢當,主人能循醫囑,安生修養,便是我們天大的恩澤。”
“若待屋中不動,悶也悶出疲乏了。”謝玖懨興,隨口一說。
半晌,一壺清茶飲盡,她抬頭輕聲道:“如今既然已養好,這回你們不如向我說說,長安的事罷。”
秋水斂色:“確有一事難定奪,那日遇襲,辰叔已查得幕后人——”
“這事暫且不提,說說其他的。”謝玖開口攔下。
秋水一頓,立即會意,“經親政大典的河曲王亂,不過月余,湛帝一反往常柔順,現已穩下朝局,厲行鐵腕政策。”
她細細道來:“他派元氏少府徹查河曲王謀逆,那元憲也是個不堪一擊的慫包,唯恐禍及自族,將河曲王暗下的密謀悉數供了個干凈,連同隴水葉家,宛若大廈傾倒,俱已蕭蕭凋零,男丁盡數斬首,女眷充作奴籍,永不得返。”
“可惜了,隴水葉家昔日何等榮光,還是敗給帝王權謀。”謝玖閑聲感慨,平著聲又說,“還有那華陽元氏,獨孤湛用得甚好,若是一同發難,勞心且過于震蕩。還不如當作一把刀,將河曲王壓得再無反擊之力。”
泠月哼了一聲:“湛帝是有幾分識智,那又如何,一顆心染得污濁陰郁,我是不恥的。”
她性子一向這樣傲氣,謝玖無奈,轉而尋思了會:“葉氏既倒,葉紹之原先的官銜由何人頂替,元氏族人?”
隨口一說,又心道不太可能,元氏軟弱,且并非湛帝親信,他用一次便罷,絕不會輕易扶持。
晏治雖得他信任,奈何晏相已權勢如日,將晏治留作暗線即可,置于明面,獨孤湛亦不會放心。
只是放眼朝中,還有誰家兒郎能替?
“正要向主人說,這些時日,湛帝大肆提拔寒門子弟,葉紹之原官銜,連同親政大典混亂中被砍殺的大臣空出的銜位,多數封給了不見經傳的寒門學士。”秋水向謝玖解釋道,“葉紹之的位置,如今授給了一位叫黎遠的青年,據聞此人出身貧寒,卻賦得驚才詩句,頗是難得。”
謝玖聞罷,輕笑一聲:“原是這樣。”
獨孤湛既收得晏治,想必也有暗結名士。他們不受制于任一世族,且有才學滿腹,他自然歡喜。
“若是如此,朝中士族豈不削弱許多,他們甘愿?”
秋水笑著搖頭:“河曲王領的兩萬精兵,如今已收作長安禁軍,由帝王直率。受了河曲王與隴水葉氏的震懾,朝中人人自保,皆以晏相為首,獨善其身,不敢多言。”
“晏相……”謝玖低聲在嘴中念了一遍。
泠月隨聲輕嗤一聲,插話道:“晏相慣是不敢多事的,況他自己本就出身不高,憑謀算攀爬至此,已是了不得的高位,要真是諫言貴庶淆混,擾亂禮綱,豈不他一人在前頭率先的窘尬。”
謝玖看似不在意,卻又輕聲開口:“既說到晏相,不知他府中的三公子,可安然回到長安了?”
這話淡若輕風疏葉,甫一落下,泠月秋水再不復方才侃侃之色,都是神色怪異,不敢說話。
一時靜得只聞秋蟬鳴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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