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亮說道自己老婆懷孕的時候，滿眼虧欠的看了一眼黃科長，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剛剛王睿也才說過，黃科長無兒無女。

　　我心里有了一些猜測，再看黃科長的時候，越發覺得他暮氣沉沉，老樹將枯。連續兩日的奔忙，在這個老人身上，留下了極深的印記。

　　黃科長聽不到我們的談論，抬起頭來看我們一眼，把李亮和我的眼神都看在眼里。

　　“嘖，這是什么表情，好像老子沒幾天可活了似的。”黃科長皺著眉頭暴了句粗口。

　　“就這些個臭魚爛蝦，平時也沒什么大病，哪里用得上那么多人天天守著，也就這種情況下磨人一些。不用把我說的那么高尚，我這就是一個渾水摸魚的崗位，左手板藍根，右手克感敏，就沒有治不好的病。”

　　黃科長自嘲的擺擺手，完全不把自己的辛勤付出當一回事，甚至還自黑般的貶低自己的醫術。

　　辦公室里的眾人，都不接黃科長的話。他自己嘲諷自己，那是高風亮節，我們要是也跟著附和，那就是我們心胸狹隘了。畢竟黃科長在強戒五所的重要性，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本就該讓你們多陪陪家人，不要像我一樣，沒有機會的時候，想陪也陪不了。”黃科長笑著搖搖頭，喃喃自語道。

　　我聽得真切，果然和我想的差不多，于是我也閉上了嘴巴，不再亂說話，以免觸碰到黃科長的痛處。

　　我們不問，黃科長卻很想講述的樣子。幾口吃完了飯，立刻就點上了煙，看著王睿和我說道：“你們不是想聽我的故事嗎？講給你們聽也無妨！”



　　“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我自己都早就釋懷了。你們這些小年輕，就該聽聽我的故事，才能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東西。”

　　黃科長翹起了二郎腿，深深吸一口煙，慢慢吐出，瞇著眼睛回憶起來。

　　“我也算是個勵志代表，我們那時候，高學歷的人可沒幾個，更別說這醫術了，醫生和軍警，在我們那個年代里可是最受人尊敬的香餑餑。”

　　“我沒那么幸運，一開始我可不是醫生，只是一直跟著軍醫學習的小跟班，從部隊干到了勞教所。那時候也不需要有多高明的醫術，能分辨簡單的病癥和藥物，就已經足夠用了。”

　　果然是個江湖郎中，還是半路出道的。我在心里忍不出吐槽道。

　　“在我認識我媳婦之前，我真沒把學醫當多大的事情，反正都是管理這些臭魚爛蝦，全當牲口來醫就行，所以我學的也很隨意。”黃科長嘴角掛著笑，平淡的說道。

　　“后來在一次外出培訓中，我認識了我媳婦，她也是個醫務工作者，和我不一樣，她非常優秀。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可那么優秀的女醫生，又年輕又漂亮，追求的人當然不少，還好當年的我，也有幾把刷子。”黃科長恬不知恥地表揚著自己，嘴角的笑意，也愈發明顯。

　　“在深入的了解中，我這個假醫生的身份，也無處遁形。她卻一點都不介意，反而鼓勵我終身學習，不斷進步，還當起了我的老師。”

　　“在這樣的一來二去中，我終于抱得美人歸，和她結了婚。”



　　黃科長看著天花板，表情逐漸嚴肅起來，“她是個很認真的人，對待自己的職業，對待病人，她盡心盡力。她的這種精神，也深深感染著我。”

　　“在她的鼓勵下，我從一個赤腳醫生，蛻變成了一個有證有能力的醫生。我們都很忙，她在醫院忙著給病人看病，我在看守所守摸索著特殊人群的醫療和管理。”

　　“結婚了很多年，我們都沒有孩子，常常也是聚少離多。有一天她突然病倒了，那個時候她才告訴我，她得了不治之癥，她很早之前就知道。”

　　“她是醫生，我也是醫生，她醫治不了自己，我更不能。她對自己的情況很清楚，她也不甘心，同時她也更加拼命的工作，想用有限的時間，幫助更多的人，所以才一直瞞著我，直到那最后的時間。”

　　“我從沒發現，從沒發現她的異樣，就因為我們特殊的工作和作息時間。她是醫生，常常需要駐守在醫院，我也需要在單位值守，隨叫隨到。她休息的時候，我值班，我休息的時候，她值班......”

　　黃科長吐出一口煙霧，笑著搖了搖頭，“說起來我們好像都沒有錯，到走的時候，她也沒說過后悔，更沒怨過我。但我后悔，后悔沒有對她多一點關心，后悔沒有多一些時間陪陪她。”

　　“她走了，除了把我帶上了從醫這條路，什么都沒給我留下。這么多年，我也一個人慣了，很多的東西，早就釋懷了。只是我覺得吧，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你們這些年輕人，該找到一個平衡點。”

　　“你們幾個小子也別瞎猜了，李亮是我安排他正常上下班的，人家老婆在懷孕，每天回家陪老婆，有什么錯？我一個人守在這里，難道還治不了這些臭魚爛蝦？”黃科長弓下身子，對著我扶了一下眼鏡，又開始對我挑釁起來。

　　我看著黃科長一臉油光，滿口的黃牙，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知道黃科長說的輕巧，其實心里一定難過了很久。他從不曾過分炫耀自己的功績，但參與過管理的人都知道，他的付出，至關重要。

　　在他平淡的描述里，過去的很多年，他都是用醫牲口的態度，在對待這些被管理人員。但我知道，那只是他嘴硬。他身上有一個醫者該有的仁心，也有一個管理民警該有的睿智。



　　面對疾病纏身的戒毒人員，黃科長從不會因為他們的身份，就有絲毫懈怠，嘴里罵罵咧咧，卻也給足了另類的關心和關愛；面對那些裝病、小病大養的戒毒人員，黃科長也會毫不手軟的用陰損的辦法，給予顏色。

　　今天我也才知道，原來黃科長一直堅守在單位，是為了給年輕人多一些時間，陪伴自己的親人。他的人生留下了遺憾，他就幫別人筑起一道擋風的圍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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