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姜瓖聽著遠處隱約傳來二更的鼓聲,推開了窗子。
夜風裹夾著桂花的清香飄入窗內,她閉著眼愜意地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
一只纖細的手拍了拍她的左肩,耳邊傳來寵溺地斥責聲,“婠兒,大半夜不睡,明早看你如何在皇后娘娘面前當差!
姜瓖抬起手臂攬住身側的人,強行命她一同趴在窗子上,笑道:“姊姊思念情郎睡不著,還來說我,羞也不羞?!”
姜瑤輕輕拍了拍摟在肩上的玉臂,清麗的面容上一紅,“我擔心他明日殿試……”
姜瓖睨了她一眼,撲哧一聲笑道:“韓大哥如此文采,你還怕他日后不給你掙個誥命當當?”
姜瑤啐了一口,關上窗戶拉著她躺下,二人說著體己話。
“姊姊,還有三年,咱們就能出宮了。到時候,你安心嫁給韓大哥,我伺候義父他老人家!
姜瑤見她目光中充滿了不舍與哀傷,擔心她又想到了家人,愛憐地為她蓋了蓋被子,笑道:“不管怎樣,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咱們這輩子總在一處!我想好了,韓伯伯門生遍布天下,到時候你看重了誰,我就跟他提條件,妹妹不能遠嫁,不然我這個大姨子是斷然不會同意的!”
“我才不要成親!苯嶋[藏起心事,靠在她身側說道:“姊姊,等你成親了和我們住的近一些,這樣我還能幫你帶孩子,聽娃兒們喚我姨母……給她們起個好聽的乳名。”
“乳名……”姜瑤繞著胸前的長發(fā),喃喃道:“韓大哥說日光為昀,他喜歡昀這個字!
姜瓖忍著笑,道:“有一日你在家中時看信,我路過偷瞄了一眼,就看到嗯……瑤兒是琮命中的光……”
“你這促狹鬼!”姜瑤將她撲倒,兩個人打鬧了一陣,困意這才上來。
姜瓖迷迷糊糊中見姜瑤站在門口,便起身問道:“姊姊是要出恭么,我陪你去。”
姜瑤頗為不舍地看著她,“婠兒,這一世咱們姊妹緣分已盡,你的福報還在后頭。告訴韓琮,放下執(zhí)念,用他畢生所學實現(xiàn)抱負,才不負我們相知一場!闭f罷,飄然而去……
“姊姊別走!”
姜瓖在劇痛中掙扎著醒來,隨著的視線越來越清晰,看到一位面相清雋卻布滿了愁容的男人正專心地為她針灸。想到夢中與姊姊的過往之事,她再也抑制不住地流著淚,哽咽著喚了聲,“韓大哥!
韓琮顧不得額頭上的汗,為她扎完最后一針,這才迫不及待地問道:“為何要服用那丸藥?為了將你運出化人場,張公公命人以老太監(jiān)配陰婚的名義暗中使了三百兩銀子,這才打通眾關卡。這些閹人大發(fā)死人財,宮中竟然沒有人管!”
姜瓖忍著痛,強行撐著身子坐起,啞聲說道:“蕭蕓卿嗅到了風聲派人來查,咳咳……翠榮也陰魂不散地找上我,大有不查到蛛絲馬跡不收手的跡象。我便趁機殺了她的眼線,換個身份回去,咳咳……不虧。”
韓琮見姜瓖咳的臉色通紅,絲毫不在意自己身體如何,怒斥道:“你這身子因當年灌下絕子湯傷了根本,如今再服下假死藥物,即便我用銀針將你體內的毒驅除,也難已改變寒氣加重的病根!”他終究不忍說出,從此她在炎炎夏日里也需要穿夾衣過活,身子已弱不勝寒到極致。
“無妨!苯崯o畏笑笑,強忍喉頭上涌的腥甜,故作輕松地說道:“為了給姊姊報仇,為了昀兒,我任何機會都不會錯過。”
“若她還在,也斷不會讓你為了復仇如此作踐自己!表n琮走至窗前,看著院中鮮花簇擁的墳墓,落寞地喃喃道:“十載時光猶如白駒過隙,我卻沒能成功靠近昏君妖后一步,巸,你從未托夢給我,是否也怪我太無能?”
姜瓖看著才剛而立的男人,他背影是如此蒼涼單薄,背負著沉重精神枷鎖過活的滋味,她懂。想到夢中姊姊的話,不由得說道:“不是的。姊姊還曾托夢給我,勸你放下執(zhí)念,好生實現(xiàn)你的抱負!
韓琮凄然大笑,說了一句姜瓖聽不懂的話,“我知曉你怨我恨我,我日日夜夜無不在痛恨自己,可我別無他法!
姜瓖想到前世他被迫娶了醫(yī)正白時中之女,將假丹藥偷換給皇帝服用,導致皇帝病入膏肓被凌遲處死……
“不!”她慌忙掀開被褥,腿一軟摔倒在地,“我有蕭蕓卿害人的證據(jù),你萬不可沖動行事!”
韓琮驚訝地轉身看著姜瓖,上前一步扶起她,不敢相信地問道:“你如何會有證據(jù)?”
姜瓖想到壽桃,低頭摸摸空無一物的衣袖,只得將牽機毒的色味和癥狀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蕭蕓卿往常賜給嬪妃的養(yǎng)神湯本無毒,若與藥引子前后服用,才會喚起體內的毒源,逐漸衰竭而亡!
韓琮怔愣片刻,雙手握拳錘在窗牖上罵道:“白時中這個老匹夫!養(yǎng)身湯便是他研制的方子。因妖后當眾夸贊,每每提起更是引以為傲。你說兩種藥物本無毒,添加在一起便是劇毒……你等我片刻!彼膊阶呦蚣抑械男∷幏,根據(jù)記憶力養(yǎng)神湯的方子結合姜瓖提到的藥效配了一副藥,命人熬好后立即送來。
姜瓖見他鐵青著臉進來,捂著胸口努力平喘,道:“韓大哥你莫要自責。服下養(yǎng)神湯的人太多,且都未出現(xiàn)問題,你沒有發(fā)覺也實屬正常。更何況,這么多人喝了都無病無痛,若告發(fā)也沒有證據(jù)!睕]有人比她更加了解蕭蕓卿陰狠的手段。
韓琮頷首,道:“我配了一副藥,熬好后你鑒別下。只是,若毒性隱匿時日較長……”
“若有解藥我先帶走。待日后你驗證并不是此毒,再托人捎信給我!苯嵰娝c頭,繼續(xù)問道:“韓大哥,我大概酉時末刻服藥,如今可過了十二個時辰?”她看了看透過窗紙照進來的光,分不清是第幾日了。
“這藥隨著年頭越長藥效便會越短。”韓琮垂眸想了想,“距離酉時已然過去六個時辰!彼麖耐忾g拿進來一個包裹,放在桌子上,“順兒一早就來探問你的病情。我告訴他,你至少要將養(yǎng)三日才能回去。”
“不,我拜祭完姊姊就要離開。已然耽擱了一夜,我放心不下昀兒獨自在掖庭宮!
姜瓖邁著虛浮的步伐走到桌前打開包裹,里面有套太監(jiān)服侍和一副牙牌,并夾了一張紙,上面寫著‘孟真’的家庭背景和過往。
她仔細看了兩遍后扔進火爐,感激張保做事細致滴水不漏。關于張保三日后親自出宮接她,這也是之前計劃中的安排。但她有更好的辦法回去,便無需增加暴露他的危險。
韓琮則聽到“昀兒”二字不由得潸然淚下,走至院中,依戀地看向每日都要靠在墓碑上才能入睡的墳墓。
姜瓖也走至墓碑前下跪,顫抖地摸著石碑上的名字,含淚喚了聲“姊姊……”昔日溫暖的懷抱,如今卻化作黃土一坯。姊姊溫柔的安撫聲,仿佛就在昨日。
“咱們姊妹這輩子總要在一處的!”
“婠兒不哭,我父便是你父,我便是你最親的姊姊,有姊姊保護你,不怕!”
“婠兒,入宮后你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在你身邊,我才安心……”
“婠兒,日后吳娘娘再講課你就去聽,當值的事你不必管,有我呢。你比我聰慧,聽你跟著讀書我心中也歡喜的很。”
“你要好好的活……”這是姊姊跟她說的最后一句話,姜瓖抱著冰冷的墓碑泣不成聲。
九歲那年,父親還未參與金城之戰(zhàn),她仍舊是李敬將軍的小女兒,與閨中知己姜瑤在一處小住。蒼天!為何獨獨讓她重生,再經受一次失去親人的蝕骨之痛!
姜瓖哭著用衣袖仔仔細細將墓碑擦拭干凈,喃喃道:“姊姊,昀兒九歲了,十分懂事。這孩子自幼在陰暗潮濕的地洞里長大,作為他的姨母,我愧對于你。你放心,我定會以命護他周全,為你們報仇!下次見你之時,我定會帶著他來給你磕頭!彼嵵氐卦诒斑凳住
韓琮背過身擦了擦眼中的淚,見仆人端來湯藥,親自接過示意她過來查驗。
姜瓖聞著熟悉的藥味臉色發(fā)白,雙手扼制喉嚨跪在地上痛苦地說:“是……”
一切勿需多言,韓琮趕忙將她攙扶至屋內用銀針封住幾處穴位,強行令她鎮(zhèn)靜下來,再次號脈后擔心地問道:“從你的脈象上來看,雖有癥狀卻并不嚴重。想來這九年你并未服用多少藥物。為何你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姜瓖無法告訴他,若將九年里她服用的牽機毒加在一起,足以將她淹沒。她的身體在九年里就像是被泡在牽機毒里,致使身體的每一處接觸到都會有強烈的反應。如今,她只得搖搖頭,虛弱地問:“可有解藥?”
“有。”韓琮疾步去了小藥房,片刻后拿來一枚蜜丸地給她,“我已命人做一些,連同調理你身體的藥丸,一同帶走!
姜瓖頷首稱謝,服用后問道:“韓大哥,我想要幾份同樣的毒藥防身用。另外,狗皇帝會用到一種致幻的藥粉,你可有耳聞?”
韓琮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我曾聽到與白時中要好的兩位太醫(yī)私下里討論過,據(jù)說只有掌印保管,你為何得知?”
姜瓖的眼中逐漸涌上怨毒的恨意,咬牙切齒地說道:“那晚,姊姊被拉入寢殿□□后昏死過去,妖后前來降罪,太監(jiān)親自端了未燒盡的粉末拿給她看,那味道,我永世都不會忘記!
韓琮艱難地深吸了一口氣,“我去看看藥。”猶如行尸走肉般向小藥房走去。
姜瓖默默注視韓琮的背影,知曉以他的性子必然會努力研制這個藥方。她有些愧對姊姊夢中交代的話,卻也不得不考慮,有他的幫襯,才能距離回宮更進一步。
她拿起他的針包坐在鏡前易容,鏡中倒映著窗外姊姊的墳墓,一針針極細的銀針被她推入面部,外在的痛,半分不及心中遺留兩世血仇帶來的錐心之痛。
隨后她將白綾用力束胸,更換了太監(jiān)服飾打開房門,努力適應喉間的刺痛,向拿著藥包走來的韓琮作揖道:“韓大哥,我這便告辭!
韓琮端著備好的所要之物,看到眼前站立的太監(jiān),心中逐漸涌上被命運無情擺布的怨恨。心愛的女子悲慘的死去,幼小的孩子不能得見天日,姜瓖受盡折辱提心吊膽地生存。
昔日眉目宛宛,鼻翼纖巧的女子,如今卻被迫變成一名眼唇角下垂,苦相盡顯的太監(jiān)。
精致的五官想要變丑,更需大費周章地多處動針,受針者不但會格外痛苦不堪,且時日越長,日后恢復原貌則更加渺茫。
當他聽到沙啞蒼老的聲音,絲毫不意外姜瓖也動了頸部的穴位,見她如此拼命,他抑制不住心中的黯然,看著手中的藥包,遲疑著不肯交給她,“見效快卻傷身的丸藥稍大一些,若非必要,不要吃。小一些的是溫和的藥!庇帜昧藛为氁话幗o她,外加一個小瓷瓶,道:“這是解毒的蜜丸,家中藥材只夠做四枚,我會多做一些想辦法給你。瓷瓶內是之前便有的水丸,相繼服用便有劇毒!
姜瓖接過,“多謝韓大哥,你的恩情我記在心里,來日必會償還!眳s不能告訴他,溫和的藥根本無法支撐她回去后要做的事。
“不必見外!”韓琮解下腰間的錢袋,說道:“你和昀兒也要保重。需要幫忙送信給我,你們的事,我也責無旁貸!”
姜瓖只好接過,道:“你切勿以身涉險,需時刻堤防白時中!”與他拜別后,彎腰將細心包裹的十分袖珍的紙包,相繼放入靴頁子里,從僻靜的小門離開了。
隨后她去街市上買了兩包補品。
看著繁華如昔鱗次櫛比的街市,感慨地想,自十四歲與姊姊一同入宮,到她三十六歲熬到油盡燈枯帶著怨恨離開人世,已然過去了二十二年。如今,距離胡虜入侵,滿目瘡痍的亂世還有十來年光景,而此時茫然未知的人們,仍舊在表面歌舞升平的浮華景象里享受著。
她不由得自嘲,這好像不是此時該琢磨的事,邁著猶如灌鉛的雙腿,花了十個銅板雇車前往抽屜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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