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致一真人聽到陸同說要請皇子生母出來相見,一顆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兒,趕忙拱手道:“陛下,貧道以為,仙君賜下機緣安排天家父子今日相見,若被陰柔之氣沖淡了功德,未見得是好事。待陛下回宮后,貧道定然會將母子二人妥帖地送回禁城。”
經他這么一說,李頊這才想起還未問皇兒生母是誰。他拍了拍昀兒的肩膀,沉吟道:“你母親……”看著孩子直視的目光,有些問不出口“你母親叫什么……”
“回稟君父。”昀兒行了一個標準的宮禮,有些失落地說道:“兒生母姓姜名瑤。母親說她曾在乾清宮任職,因絳丹案獲罪被打入掖庭宮。兒出生后,這是第一次離開掖庭宮,”他看了眼站在一旁咬著手指,聽他們說話的李景曜,“還是托了大殿下的福。”
“姜瑤?”李頊蹙眉錘了錘額頭,猛然想起有著一雙英氣雙眸的宮女,只記得她的嗅覺非常靈敏,能迅速辨認他調制的香料,哪怕味道多么刁鉆。
“陸同,你可還記得當年辨香大會?”
“奴婢記得。”陸同目光中充滿了崇敬,拱手拍著馬屁,“陛下調香的技術,世間無人能及。至今宮外有不少人,四處許下重金求買陛下的方子導致被騙,順天府隔幾日便會收到此類案子。”
官家從十年前開始迷上調香,整日里不問朝政將自己埋在香料古籍中。還經常喚來宮女們試香,說每個女人身上與生俱來的氣味皆不同,即便用同樣的香,呈現出來的味道也不一樣。
他還記得當時姜瓖的嗅覺是幾名宮女里最靈敏的。
這也是他疑惑的地方。
若未記錯的話,姜瑤早在九年前就死了,難道死而復生了么?不行,這件事必須要在他們母子身份確定前弄清楚!
“陛下,奴婢也是屬陰之人,并且也迫切地想見到故人。不若,奴婢親自前去面見姜姑娘,回來后也好向您回話?”
李頊也好奇此女在掖庭宮那種腌臜的地方十年,不知如今會變成什么樣子。但修行為先,她可不配影響了花重金建造幾十座道觀積攢的功德。那可是從自己手里生生摳出來的銀子,想起來就心疼。
“準奏。”
昀兒想到姜瓖脖頸里的吻痕,揪緊了袖口,含淚喚道:“君父,姊姊這么多年依賴時刻提心吊膽地過活,這兩日因出宮不易又受到驚嚇,如今躺在床上無力起身。姊姊曾說,漢武帝李夫人臨終前哭著不愿武帝見其容貌,聲稱女人不修飾容貌不能見君主,這是禮儀。告誡兒無論何時,都要注重自己的儀態。還請君父入容姊姊修整幾日,再來拜見君父。”說罷恭敬地叩首。
李頊見他小小年紀竟然熟知宮中規矩,稱自己生母為姊姊,又談吐不凡,不由得對生育有功的宮女又多了一份好奇,親自將他扶起后,笑道:“好孩子,你的話有理有據,朕無有不準。你方才說幾歲了?”
“君父,兒剛滿九歲。”
李頊的目光越過他,剛好看到正在偷偷挖鼻孔的李景曜,越看越不順眼,怒喝一聲,“蠢物!莫要污了這莊重神圣的地界。”
李景曜倏然聽到這聲怒斥,感知殿內之人的目光,“噗通”一聲跪下,卻不慎趴在了金磚上,一把被陸同扶起,小聲哭著被帶出了殿外。
李頊若有所思地看向致一真人,“道長,若按序齒,這孩子應是朕的皇長子……孩子,你可有小名?”
“回稟父皇,姊姊為兒取名為昀。”昀兒始終揪著一顆心,強按下心中的不耐,盼望他趕緊回宮,以免夜長夢多。
李頊聽到這個昀字只覺得平平無奇,想到總算按照皇族譜取名,只得作罷。
致一真人頷首道:“待陛下決定昭告天下時,在圣旨中青詞里將其說明即可。”昨日他還與孟凜討論過,在無嫡立長之下,皇長子的身份必須要官家親自為其正名,才可保日后地位穩固。
他見官家負手踱步沉思,上前拱手道:“眼瞧著日暮西下,官家起駕回宮若誤了宮門下鑰的時辰,難免會傳到朝臣們的耳中。依貧道來看,認祖歸宗不宜操之過急,以免橫生枝節,影響官家的功德。”見官家背影對著他,趁機看向殿外找尋陸同的影子,生怕一個不注意,這只老閹狗暗中嗅到什么再次惹出事來。
陸同剛將大皇子交給幾名太監帶著去玩兒,聽到他口中含糊不清地喚著:“孤要韓云,孤要韓云……”將方才扶植大皇子的念頭又壓了下去,招手喚來一名跟著他最久,資歷最早的錦衣衛,耳語一番后低聲命道:“去瞧瞧到底是姊姊還是妹妹。”
錦衣衛拱手領命,瞪大了眼睛指著從不遠處牌坊下走來的一群人說道:“老祖宗,您瞧……”
陸同雖站在視野極佳的凌霄宮玉階上,畢竟年歲漸長眼力有所下降,只是見到一名身著道士服的人,在錦衣衛的押解下向這邊走來,瞇著眼問道:“可是私自進入顯靈宮的人被抓到了?”
“不……不是,”錦衣衛慘白著一張臉,猶如大白日見到了鬼,哆哆嗦嗦地說道:“好像……是姜瑤。”干這行都具備過目不忘的本事,更何況當年姜家二姝聲名在外,他有幸在官家出巡時見過幾次,自然記得其面容。
待人漸漸走進了,陸同這才瞧出是名身著荼白色道服的女子,手里還捧著……寧安珠??定然是牛鼻子故弄玄虛,上演一出大戲給官家看。
“可瞧得真真兒的?”
錦衣衛裝著膽子看了眼,“是,是她!”
陸同暗罵真實見了鬼了,這邊趕忙下了玉階迎了上去。
“婢子拜見老祖宗。”姜瓖微微低了低頭,恭敬地說道:“婢子手中捧著圣物,不能為老祖宗行禮,還望恕罪。”姿態做的足夠低。
陸同趕忙向她虛扶了下,“這是哪里話。下人們混叫的稱呼,豈能作數。”隨即老淚縱橫道:“當初咱家拿你和小瓖子當做親人般對待,一晃十年過去了,都怪咱家膽兒小,不敢壯著膽子在盯梢之下,去掖庭宮瞧瞧你們姊妹二人。是咱家老背悔了,還望姑娘恕罪則個!”雙手作揖行了一個大禮。
姜瓖驚惶地轉頭命錦衣衛道:“還不快將老祖宗扶起來!”也紅著眼圈哽咽道:“老祖宗千萬不可妄自菲薄,我們姊妹總念著您當初的照拂。哎,我那妹妹撇下我們母子,登了仙界享福去了。”
陸同見她十分客氣,不但對他禮遇有加還似有拉攏之意,不知其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一點,至少不會與他為敵,心底稍稍放松些許,也奉承道:“姑娘福大命大得以誕育皇子,否極泰來,日后全是享不盡的福分。但凡咱家能幫襯的,盡快開口。”
“婢子先謝過老祖宗厚愛。”姜瓖見凌霄殿在前,看向陸同,“還要辛苦老祖宗為婢子通報一聲。”
陸同拱手笑道:“這個自然。”轉身時,深深地看了眼她手上的寧安珠,快步向側殿走去。
姜瓖看著他的背影暗自冷笑。
這只老狐貍派人翻查顯靈宮,定然在城中時已然派人盯梢。要不是她靈機一動偷拿一身道服換上,四處躲藏時被多日未出現的陵游發現帶至安放寧安珠的殿內,也不會想出這么一個法子。
按照陵游的意思,昀兒雖然去了凌霄宮卻并不會有事。可眼瞧著都過了一個多時辰,也未見周圍的警戒解除,她越想越心急如焚。若被發現昀兒易容,恐怕就算他被驗證了皇子身份,也難逃降罪的下場。
她一把抱起寧安珠想要沖出殿外,卻被他攔住,說什么不能壞了公子的計劃。
什么狗屁計劃也抵不上昀兒的命。
她奮力躲避時,不慎將底座摔在地上,這才發現了寧安珠的秘密……一群騙子!
“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我便將這珠子摔壞,并大喊大叫。”趁著陵游猶豫當下,她大喊一聲果然招來了錦衣衛,再看空無一人的殿內,隨即說道:“我要見官家。”算準了錦衣衛不敢觸碰她手上的珠子,只得將她押解至昏君面前。
“姑娘隨咱家來,殿下也在旁侍奉著。”陸同親自出來迎接,姜瓖心中總算放下了一半的心,昀兒應該是安全的。
她跟隨在后,繞過凌霄宮來到了一處三面臨水的涼亭外,余光脧過盯著她的牛鼻子老道,看到了一抹明黃海水山崖紋的下擺后,隨即下跪說道:“婢子拜見官家。”
李頊見她只是將頭發簡單綰了一個發髻,臉上素面朝天,雖身著道袍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卻頗有菩薩低眉的淡然超脫之感,與后宮佳麗有著完全不同的味道。不過,與記憶中的面相有些差別……他不由得問道:“你是姜……瑤?”
“回稟陛下,婢子是姜瑤。”姜瓖雙手緊緊捧著寧安珠,盡量放松自己的表情。
陸同想了想,躬身上前向坐在太師椅中的皇帝低聲說道:“官家,姜瑤還有一個妹妹名叫姜瓖。”
“可是她善于聞香?”
“正是。”
“那她人呢?”
李頊見陸同沉吟不語,在場的幾人不約而同豎著耳朵聽,不由得咳了一聲,“時辰不早了,朕今夜宿在顯靈宮叨擾真人,晚膳就用些你這里的素膳即可。”
致一真人強撐著腿軟,拱手笑道:“貧道這就去安排。”轉身之前,仍舊揪著心看了眼女人手中的寧安珠,感到后背的冷汗逐漸洇濕了中衣。
姜瓖見陸同不語,紅著眼圈說道:“回稟陛下,姜瓖于九年前病死在掖庭宮。婢子那時剛生完殿下,條件惡劣,白日里也無法勞作……妹妹每日干兩人份的活計,晚上還要幫忙看孩子不得休息,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李頊皺著眉頭聽完,不由得審視在他身側站立的昀兒,見他臉色蒼白人也瘦弱,不由得怒道:“為何不及時報給朕知曉?”
姜瓖哭著說道:“婢子是昏迷后被灌入湯藥打入的掖庭宮,絕不敢拿皇嗣的命做賭注。”她知曉此時無法撼動蕭蕓卿的地位,故而不會在昏君面前提任何人的名諱,只闡述事實,以免落人口實。
陸同見李頊看他,只得又將絳丹案撿重點說了一遍,“若不是殿下洪福齊天,那藥效但凡強了半分,陛下今日便無法再與殿下父子相認了。”于他而言,本就妒恨蕭家勢力,如今若能借著這對兒命硬的母子打壓蕭家,從而坐收漁利也是好事一樁。
“君父。”昀兒從李頊身后繞過,與姜瓖一同下跪,解開發頂的辮子哭道:“據姊姊所說,兒從出生發頂便不生發。兒從小不敢照鏡子,直到頭發長了,姊姊將發辮總至發頂才遮掩住。”
母子二人倉促對視間,姜瓖全然放下了心,流著淚看向李頊,“婢子自從得知有孕后,心中只有感念。每日回想起陛下誦經,便也嘗試著誦經為陛下和皇嗣祈福,日日祈禱著能順利生產為陛下綿延子嗣,就算命婢子以命換命也在所不惜。
許是此舉感動了仙君,婢子在生產那日,竟然夢到仙君命坐下童子投生至婢子的肚子里,并賜名為昀。”她雙眸散發出異樣的光芒,“待臣妾醒來后便開始肚痛,順利地生下了昀兒。”
“怪不得……”
李頊方才還在琢磨,為何這孩子能知曉先皇的事跡,若有人為了投其所好,去藩地重金買通潛邸的舊人也未可知?他隨后又暗自呵斥自己這般不敬仙君的念頭,如今聽到孩子生母這番說辭,自然更加相信孩子就是他的。
仙君知曉人世間百態,先皇自然也不例外。
起初太后刻意為他擬定封號為“熙寧”,就是為了提醒他不要忘了是受誰的提攜才能坐上皇位。為此,他一直忍耐地盼著老嫗死后更換年號。
如今想到仙君竟然熟知先皇撰寫的青詞,越發覺得這個寧字意義非凡,遂喜笑顏開地命道:“陸同,快替朕將母子二人扶起來。”
姜瓖口中道著不敢,雙手微微一動,將閃爍著瑩潤光芒的寧安珠往前一送,“陛下,婢子方才誦經,寧安珠倏然漸漸閃出瑩潤的光芒。適逢錦衣衛尋到婢子,一切便是天意降臨祥瑞,這要感謝陸公公。”
李頊不由得瞧了眼低眉躬身的陸同,他最喜聽人上報祥瑞,雖然每次都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今兒更加不同往日,他急切地問道:“此話怎講?”
姜瓖臉上帶著恭敬,鄭重說道:“婢子生產那晚,聽到仙君取名后曾問,何時能父子相見?仙君說一切皆有緣法,若遇越地來尋,便安心跟隨相認便是。”
“越地是何故?”李頊不懂她打什么啞謎。
“婢子方才突然想起,陸本作坴,前漢有座城池名為坴梁,屬越地。陛下身邊的近臣之中,唯有公公姓陸。”
姜瓖面不改色地將孟凜為陸同起的外號,復述了一遍。如愿看到昏君和陸同臉上洋溢著不同程度的笑意。
陸同隨即下跪叩首,嗚嗚哭道:“奴婢沒想到日日跟隨在陛下身側誠心修道,竟然也能有此殊榮博得仙君信任,真是感激涕零……感激涕零!多謝陛下的成全,奴婢定當萬死不辭啊!”
姜瓖聽了暗中冷笑,在這后宮之中,若不會做戲,那將寸步難行。
她為陸同戴高帽,將他強行與自己捆綁在一起,以防止他阻礙自己的好事。另外,今日在顯靈宮發生之事自然逃不過蕭蕓卿的眼線,若聽到此番話定然不信,必會將這一切算在陸同身上,認為是他手眼通天,暗中藏匿她們母子,再針對修道走火入魔的昏君,衍生這一出好戲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
她更加知曉,陸同不會拒絕在修道上沾光,尤其還是玉皇大帝的指示。有這名頭,就意味著日后他能掌握昏君更多的信任和權勢。
就在此時,腦海中不合時宜地蹦出玩世不恭的一張臉,令她陡然感到些許的膽寒。
被她想起的男人,此時正站在自家院中負手聽著陵游將顯靈宮發生的事逐一匯報。
他冷笑一聲,如數家珍道:“認親,奪珠,獻寶?”
陵游聽著他寒冰似的聲線,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默默稱是。
“她們母子若不搭個草臺班子出門唱戲,豈不是可惜了。”孟凜抬手捉住飛來的信鴿,打開密封的紙條后見到牛鼻子潦草的字體,“留宿,速來。”隨即命道:“你先回去打探下那女人所住何處,動作小心些,官家今夜留宿顯靈宮。”
陵游塔形的身軀晃了晃,脫口問道:“公子,官家既然留宿,你夜探顯靈宮豈不是……”當著人家夫君的面與其暗度陳倉。
孟凜乜了他一眼回道內室更換一身玄色衣袍,想了想外披一件寶藍色鶴氅,步履匆忙地去了安夫人處。
安夫人正被侍女服侍著抽著水煙,在“咕嚕咕嚕”聲中想著庫里還有什么可以添置的家什物,趁凜兒不在好生將他的“禁苑”多布置幾件屋子養娃用。見他一陣風似的進來,趕忙放下煙袋問道:“我的兒,你這樣晚了出門作甚?”
“兒子去找云兒,擔心她獨自一人在外頭過夜。”孟凜躬身行禮,“母親好生安睡,勿念。”
安夫人見他與自己想到一塊兒去了,不由得喜笑顏開地命道:“快去罷,莫要惦記老婆子。”隨即又讓人帶上云兒愛吃的點心,裝了滿滿一車。
小廝載著沉甸甸卻空無一人的馬車去了暮隱。
陵游則看著暗夜之中,身形矯捷的公子,默默想著方才公子在老夫人面前說的話。
擔心不擔心那女人他不知曉,但真的是去找她了,也不算騙人。
老夫人沒收他的布老虎,是不是過不了多久就能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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