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同迫切想知曉他方才不在的時候，孟凜和官家說了什么。

        今日他如此攔著，還讓這小子占了風頭給兩位皇子當老師。就算日后哪位成了青宮之主，也都無法撼動此人的地位。無法控制的人越強大，就是對自己最大的威脅。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下跪謝恩的密妃，眼鋒掃過月洞門探出的頭，隨即笑道：“官家，奴婢請您的示下，何時回宮？奴婢好命人備輦，還要通知王僉事命人早早兒加強沿途的安防。”

        李頊這兩日在顯靈宮心情無比舒暢，沉吟道：“東煦，朕打算在京郊建造一座別苑，日后除歲末祭祖以及賀壽之外，皆住在別苑內好生修行，親自供奉仙君。只是，朝廷拿不出這些銀子，朕也不愿聽那些老古董聒噪。若朕拿出體己銀子修建園子，想來那幫人也管不到朕的頭上，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孟凜笑著說是，“若陛下修建園子可與工部商議先選址開工，臣可以內府的名義與工部先結一部分工錢，不至于延誤了工期。待兩月后萬壽節，不僅各地藩王、封疆大吏皆會派人來京孝敬。還有朝貢的官員成千論萬的，自然也就能接上這筆開銷。官家放心，臣已將戶部明發照準的章程命人張貼在城門顯眼處，以免被認為臣打著您的旗號瓜皮斂財，非但不體面還會得罪人。”

        陸同想到今日內閣送來的奏疏，肅了肅容回稟道：“官家，最近甘肅陜西糧食絕收，戶部上疏申請朝廷撥款賑災，若知曉內廷尚有存余，怕是又會想方設法截胡這筆銀子。這工程一旦開工便輕易不能停下來，還望陛下三思。”

        孟凜道：“陸公公思慮的極是。臣僭越，有個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李頊擺了擺手，“朕允你從即日起在朕面前暢所欲言，快快說來。”

        孟凜謝恩后道：“甘陜兩地顆粒無收，可從山西藩庫解決。臣年初時根據歷年藩庫存糧估算一筆賬，山西藩庫約存糧一百二十萬石。糧食在庫中時日久了霉變后無法食用，臣想，若各省將存糧以二兌一的比例與百姓置換，這樣也可保障戰時供應，不至讓官兵吃上發霉的糧餉，將朝廷的損失降到最小。

        既然甘陜兩地欠收，那便將山西藩庫存糧接濟兩省，待日后按數歸還便是。”

        陸同皮笑肉不笑道：“區區一百二十萬石如何能救濟兩省百姓？”

        “省內大戶存糧約莫能有四十萬石。地方官員若以朝廷的名義下達政令：為防止兩省抬高糧食價格故而征收余糧，作為補償，來年可適當減免一些賦稅。若能挺過去這次天災，來年朝廷稅收就算減少一些也是使得的。”

        李景昀看著將各省存糧數額如數家珍的孟凜，心中對他產生了些許改觀。

        他記憶中，朝中大臣不是倚老賣老，便是坐井觀天自以為是只想著如何揣測上峰意圖，還有的便是想方設法壓榨百姓，看似為朝廷著想實則中飽私囊，加劇了百姓與朝廷的矛盾。

        能為百姓著想，同時減少朝廷損失的人；能將各省繳稅藩庫情況了如指掌的人，放眼整個朝廷，怕是找不出三人。

        孟凜見李頊支肘坐在椅中沉思，時而蹙眉時而臉上出現笑意，知曉他雖然沉迷修道，卻也是數術中的一把好手。如若不然，當初自己那篇暗諷戶部的文章又怎會被他認可。

        只是這位九五之尊極度自私，若能為他辦事的同時從其牙縫中摳出一些好處，也能讓百姓暫時松快松快。

        “愛卿，若這樣算來，明歲朝廷稅收將減少十余萬兩？”李頊拍著大腿道：“江南幾省存糧該如何消化？長途跋涉運輸也要耗費不燒的銀子。光是每年漕船入京的損耗，就讓朕心疼不已。”

        孟凜稱是，“臣以為，若甘陜兩地災情過去后，可在當地建造義倉。若年收成有存余，便存在義倉內以備不時之需。”

        姜瓖沉浸在他提的建議里，想到九歲那年遇上戰亂得了疫病，不由得說道：“大災之后也要注意瘟疫肆虐。若能及時從兩江兩廣等地采辦大黃、黃連、芨芨草等藥材防控瘟疫，那便再好不過了。”

        她見李頊和孟凜同時看向自己，暗罵自己如此魯莽，臉色蒼白地提裙下跪道：“臣妾言語無狀，求官家饒恕。”

        陸同暗中搖頭。

        此女看上去也是個無腦的。后宮不得干政，她剛被冊封就不知好歹插話，若回宮后還不知要如何被蕭后磋磨。

        孟凜拱了拱手，笑道：“娘娘必是受到官家感化，才想出普度眾生的法子。”

        李頊環顧眼前這幾個人，嬌兒、良臣、美妾、忠仆，還有一位微笑傾聽的道友。若是北狄不再侵犯邊境，國庫里的銀子總也花不完，他的身體再硬朗些，才真算得上做皇帝賽過活神仙了。

        想到此不由得意興闌珊，只說了句，“密妃也是侍候過乾清兩宮的人，眼界還是不同的。”遂起身向致一真人笑道：“朕偷得浮生半日閑，終歸還是要回到世俗中去。真人比朕有福，著實令人羨慕。”

        “官家折煞貧道了！”致一真人趕忙手持佛塵躬身行禮道：“官家坐擁四海，實乃真龍天子。萬不可妄自菲薄才是。”

        李頊嗤地一聲笑了，背著手邊走邊道：“坐擁四海就能為所欲為么？還不是要每日看人臉色？還不是要做自己不喜之事？世人皆想皇帝老兒沒有煩惱，那是他沒站在朕的位置。孤家寡人吶，又有誰能理解……密妃母子與曜兒暫且留在顯靈宮，等朕旨意。”

        姜瓖蹲身應喏，精神放松之下身子不由得晃了晃，被眼疾手快的李景昀扶住了，“姊姊，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不妨事，我想找個地方誦經，有些心神不寧罷了。”姜瓖的目光飛快脧過孟凜，看向致一真人。

        “不若貧道將藏香閣肅清供娘娘使用？只是道家圣地，等閑人等不適宜入內，唯恐怠慢了娘娘。”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身后的兩名宮女。

        姜瓖轉頭命道：“你們兩個小心侍候兩位殿下，莫要亂跑。待我出關后，著人喚你們前來便是。”

        兩名宮女見她身處妃位，若回宮后能跟在身邊兒，自然身份也水漲船高，臉上輕慢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趕忙躬身齊聲應喏。

        孟凜向她拱了拱手，“密妃娘娘，臣告退。”當著兩名宮女的面，快步離開了此處。

        姜瓖摸了摸昀兒的頭，“好生帶著曜兒一塊玩兒，切不可接近水源。”示意他稍安勿躁，這才隨著致一真人一前一后往道觀深處走去。

        致一真人一路上聽著身后女子身上的禁步，發出環佩叮當的響聲，卻始終未等來她試探的搭話。畢竟自己在官家面前還是有些圣眷，卻也未見她出言討好。不由得心道：如此無趣古板的女人，孟東煦是如何看上的？

        姜瓖看到眼前這座六層樓高的木制樓閣，每面五開間，樓身方形，十字歇山頂，二層掛著古樸的匾額，上有隸書藏香閣三個字。

        “多謝真人相送。”她站定腳步微微躬身道。

        致一真人瞟了眼藏香閣的方向，捋須暗示道：“此樓乃是本觀藏經之地，六層樓內皆是手抄本經書，娘娘可隨意觀看。呃，三樓風景俱佳。”

        姜瓖嫌他話多，微微應了聲，便獨自邁入閣中。

        石墻上色彩斑斕的壁畫吸引了她的目光，一扇一扇看過去，發現壁畫中的菩薩像胖瘦服飾皆不同。越發斑駁的壁畫，則菩薩身形瘦一些，面容更偏重幼時父親給她的一枚小盒子，上面畫著碧目高鼻梁的波斯人。色彩艷麗的壁畫中，菩薩的面容越發圓潤，身著袈裟也越發飄逸華美，她知曉，這是前朝的風格，距今不到兩百年。

        再往中間走卻發現壁畫里的人物身著碧色道家服飾，頭戴玉清蓮花冠，子午簪，看其服飾是本朝服制，面容也很是相熟……

        倏然她眼前出現一團黑色毛茸茸的物件兒，“啊”地喊了聲往后退了兩步，這才看清是清掃閣中書架的雞毛撣子。因書架層數比較高，雞毛撣子的木桿做的特別長，連接頭的位置還貼心的拐了一個弧度，好方便使用。

        “你還瞧不出來么？那是官家。”孟凜居高臨下地站在二樓，見她蹙著眉，目光中充斥著埋怨甚至快速翻了翻白眼，剛要嘲笑就看到大門處有個灰色道袍的影子，看身形像是撅著屁股往里面看……

        他拈起一支寫小楷的狼毫，沾了沾墨汁，彈指間順著門縫飛了過去。

        致一真人“哎呦”一聲，捂著被墨跡暈染的腦門，罵了聲：“豎子欺人！”

        孟凜坐在二樓的窗戶往外探了探頭，沖他勾了勾手……

        致一真人猶豫著要不要過去，見他似有話說，只得捂著頭不耐地說：“還有何……你你”剎那間被一盤墨汁從頭到尾澆在頭上，順著臉流入脖頸里。

        “下次再聽我的璧腳，可就不是墨汁伺候了。”孟凜“砰”地一聲將窗牖關上，跳下窗臺，向早已坐在桌前看好戲的姜瓖笑道：“皇后已然知曉今日之事，想不想知曉她是如何應對的？”

        姜瓖懶得聽他賣關子，“你暗示我，不就是為了說這個？”

        “話雖不假，可我怎么覺得你并不興奮？”

        “這只是第一步罷了，我早已知曉，回宮不會那么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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