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白玉迎來了意料之中的貴客——賢妃。

        “妹妹，昨日睡得可好？”賢妃一身淡綠色古紋雙蝶云形千水裙，深綠色的綢帶在腰間盈盈一系，梳瑤臺髻，妝容得體，花容月貌。

        白玉盈盈一拜，早料到賢妃不會放心自己，在她這里安插了人手，好時時掌握信息。只是沒想到她連龍應天何時真正寵幸了自己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托姐姐的福，昨日睡得很好。”白玉淺淺一笑。

        “既是姐妹，那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賢妃周嫣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一手輕挑起鬢間散落的碎發，低語道，“如今妹妹頗得皇上歡心，寵冠后宮，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瀟灑滋潤。可妹妹切勿鼠目寸光，被恩寵沖昏了頭腦，要居安思危，為長遠打算。畢竟皇上的心捉摸不透，喜新厭舊，指不定哪一日妹妹就恩寵逝去，榮華散盡，到時候你想哭都來不及。姐姐也沒什么好規勸妹妹的，就是啊，這宮中的女人皆是母憑子貴，有孩子撐腰，那下場總差不到哪里去……”

        賢妃拍掌三下，后面侍立的宮女立馬會意，敏捷地端上盤子，奉上藥包。

        “這是母親在宮外從神醫那求得的求子秘方，我雖一直服用，卻從未懷上龍種。有高人給我看相，說是命格不好，此生注定無子。白白浪費了這秘方。這回好了，姐姐有了你這個妹妹分憂，只希望這秘方可以讓你為皇上開枝散葉。若你真的懷上龍子，也好不辜負我這賢妃的封號。”

        想不到賢妃繞來繞去，還是繞不過趕快生個孩子穩固地位的想法，什么姐妹情誼，什么為皇上著想，都是用來拉攏她的工具而已。

        白玉笑得眉眼彎彎，唇紅齒白、言笑晏晏的模樣還真有點年少不知愁的樣子。賢妃看在眼里，心里戒備才算放松了些。

        “謝謝姐姐。妹妹正愁在這宮中找不到幾個貼心人，沒想到姐姐倒是那個真正關心我的人。”轉頭對站在身后的水桃和煙雨說，“快收起來。別辜負了賢妃娘娘一番心意。”

        水桃得令，忙接過宮女端來的盤子，收到抽屜去。

        “妹妹別怪姐姐沒提醒你，”賢妃神秘兮兮的樣子，“在這宮里除了皇上，妹妹還有一個人需要討好。和這個人的關系處理得好了，那日后就算出事也有八成勝算全身而退。可見這個人的重要性。”

        “那個人是誰？”白玉好奇得追問。賢妃該不會是說柳庭妍那個死人吧。

        “當然是一品誥命夫人馮氏，皇上的奶媽！”賢妃忍俊不禁，像是在嘲笑白玉的消息閉塞，“這宮里誰不知道皇上最聽馮氏的話了。畢竟是她從小拉扯大皇上，情意在，難忘懷。她在這宮里的地位那就相當于太后，誰敢得罪。”

        “可妹妹一次都沒見過……這要上哪去拜訪？”

        “不會吧，”賢妃不禁花容失色，驚呼道，“連平日里最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良妃娘娘都曉得一個月去她那探望一兩次，更別提我們這些乖巧懂事的妃子，更是隔三差五地往那跑，好傳個孝順的好名聲。你入宮也有一旬了，皇上竟也沒給你透個口風，讓你去看看她？”

        “這……倒沒有。”白玉想來想去，只依稀記得龍應天在昨晚聊天時提過這個人。

        “那你可得上那去賠罪。”賢妃掩口胡盧，“馮夫人目達耳通，對宮中發生的所有事都了如指掌，肯定早聽說你的事情了。惹怒她可沒妹妹什么好果子吃。所以你還是聽姐姐一句話，上浮生殿請安去。”

        白玉知道賢妃雖然不是什么大善人，但這會兒她還沒想害自己，說的話十有八九是真的。

        “妹妹還是入宮時間太短了，什么都不懂，多虧有姐姐指點。等妹妹準備一番，就上那請安去。”

        待賢妃離去，白玉低聲和煙雨說道，“方才那求子藥留不得”，煙雨心領神會，小心翼翼從抽屜里拿走丟棄。稍后，白玉便命人準備好禮物，上那浮生殿瞧瞧。

        浮生殿離位于主干道上的鳳棲宮相去甚遠，坐落在不起眼的東南角，庭院前葉子紛飛，落葉遍地，似乎無人居住，平添一番蒼涼之感。

        “這真是馮夫人所居之地？”白玉不敢相信，皇上的奶媽養育皇上有功，功成身退，卻住在這種落魄荒涼的地方。

        “沒錯。奴婢向好幾個宮女姐姐打聽過了，確是住在這里無疑。”水桃也很疑惑，來之前向路過的宮女打聽，都說是住在這里，沒有錯。

        煙雨恭恭敬敬地跟在白玉身后，端著盛禮物的盤子直直地站立著。

        “既來之，則安之。”白玉給自己打氣，不知為什么，她來到這里總感覺走進了一個蜘蛛編織的巨大的網，走向一個會將她吸走的未知黑洞。

        她剛一踏進院落的大門，迎面便走來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宮女，穿著素樸的衣服，攔住她的去路。

        “你這是做什么？沒看到這是玉妃娘娘嗎？還不讓開。”水桃護主擋在白玉面前，趾高氣揚，大聲喝斥那名小宮女。

        “馮夫人正在修禪，不得有閑人打擾，還請見諒。”小宮女一副秉公辦事的模樣，站在路中央，不退不讓。

        “嘿，你這皮妞，給臉不要臉了是吧！”水桃一怒便和那市井潑婦沒啥兩樣，想要動手推倒那個小宮女。

        “你干什么！干什么！”小宮女驚得面容失色，但還是死守著道路不讓行。

        白玉剛想叫水桃退下，不得無禮。既然馮夫人不便，那就打道回府吧。偏就在這時，里屋傳來蒼老的聲音。

        “冬兒，外面何事喧嘩？”

        “回夫人，是玉妃娘娘來看您。可是您正在修禪，不好打擾您。冬兒便不讓他們進，可他們偏不聽，要硬闖。”

        “嘿，你怎么說話的啊？”水桃一聽急了，又想和冬兒動起手來。

        “水桃，你干什么？快退下，成何體統！”白玉急得大叫，生怕惹了里面那位神秘的老人。

        “原來是玉妃娘娘。進來吧。”馮夫人聲音沉穩，沒有泄露一絲感情。

        白玉跟著冬兒來到浮生殿內，只見殿內一尊大佛面門而立，全身金光閃閃，亮瞎人眼。

        看來這浮生殿外觀不起眼，其實不然。這殿內大有乾坤。大佛竟是用金子所鑄，貨真價實，價值連城。

        只聽得轉動佛珠，敲打木魚的聲音，馮夫人一身布衣，無任何首飾裝飾，一絲不茍，端坐在布墊上，念經誦文，并不理會她。

        “浮生，浮生。來時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事一同；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在夢中！這浮生殿是用此為名吧。”

        馮夫人對皇上的女人不感興趣，也不過問后宮之事，只是她四通八達，不需費力便可輕易掌握后宮動向。不過，白玉的話倒是吸引了馮夫人的注意，想不到新進得寵的妃子并不像她的出身一樣是一個沒有教養的野丫頭。她抬起頭，看向這位最近宮里傳翻天、名不見經傳的寵妃。

        她望向白玉，白色煙水百花裙和百花髻的搭配相得益彰，襯得容顏越發柔美，品味還不錯。她在心里默默為白玉加分。正瞧著仔細，馮夫人忽然覺得有些許不對。等等，是真的不對！她的腦海里閃過一張面孔，那是一張和眼前這個人似曾相識的面容！那是一個喜歡打扮得如公主一樣高貴，總是笑嘻嘻追打在皇子兄弟身后，被先皇和貴妃捧在手心里的人！她是柳庭妍！那個早應該消失不見的人！

        “玉妃娘娘，老奴有話想和你說。”馮夫人面色不動，眼里卻盡是防備。

        宮女們都盡數退去。白玉有些緊張，不自覺地緊攥著裙角，等候馮夫人發話。不知為何，她竟有點怕她。

        “馮夫人，有話請講，不必客氣。”

        “你在這里做什么？”馮夫人一臉嫌惡地看著她，“當年柳家的事和皇上無關，若是你進宮想要報仇便大錯特錯了。盡早回頭是岸。”

        “臣妾不明白夫人的意思。什么柳家的事，什么進宮報仇，臣妾都聽不懂。”

        “別給我裝蒜！”馮夫人惡狠狠地盯著她，不放過她任何一個表情，“老奴在宮中摸爬滾打幾十年了，你那些小伎倆休想瞞過我。”

        白玉慌亂中跪地叩首以示清白，眼淚也早已掉下來，“臣妾真的不知道夫人您在說什么。臣妾可以對天發誓。”說完便仰頭伸手做發誓狀。

        “你真不知道？”馮夫人將信將疑，“那你是誰？”

        “臣妾名喚白玉，是錦城縣河頭村人，父親是個秀才。近年來被周宰相認作養女，近日又被送入宮侍奉皇上。”

        馮夫人端詳她，只見她已是哭得梨花帶雨，又想起曾經那個矜貴的柳家小姐。那個柳家小姐可絕不會像她一樣掉眼淚來博同情。柳庭妍是驕傲的孔雀，永遠不會做丟棄尊嚴的事。她不會是柳庭妍，她沒有那種氣質。

        “你長成這樣，真是禍國殃民的主……”馮夫人嘆息道，轉而說道，“起來吧。看你也不像壞人，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只是一個替身罷了，還犯不著大動干戈。

        “謝夫人。”白玉起立，謙卑地站立一旁。

        “看你倒是一個聰明的姑娘，”馮夫人繼續轉動佛珠，敲打木魚，“只是心中欲念太重，背負太多，日子過得不會太痛快。呵呵，說來也是，在這大染缸里，能有幾個出淤泥而不染，你也只是凡人罷了。不過既然來了咱這浮生殿，老奴便奉勸一句：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希望你能止住欲念，及早脫離權欲，不再沉淪其中，以至于落個一無所有的境地。希望你好生記得……你走吧，老奴還要念經祈福，你在這里，老奴折殺不起。”

        這個女人眼里飽含欲念，正是她在宮中多年在無數個女人眼里看過的。曾經自己最好的朋友曹婉眼里也有這樣的情緒，以為懷有龍子便能一步登天，脫去骯臟低賤的宮女服，可沒想到最終卻落個不得善終的下場。

        這樣的欲念不好，不好。

        “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白玉仍在念叨著這句禪語，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什么都沒明白。或許，浮生若夢，有些事情不必看得那么明白。

        可是有些事情又怎么說得清呢，即使在夢中，人也分個三六九等，為了某些欲望，人也不得不費盡力氣去爭取。

        她知道，馮夫人說得沒錯，在這宮里大染缸里，她已被不知不覺同化了。可是沒有辦法，想要活下去，她不能再做從前那個周宰相府里清心寡欲的白姑娘，她只能做這宮里適者生存的玉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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