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龍應天都宿在鳳棲宮。他們像尋常夫妻一般，同吃同住，同寢同眠。有時候，白玉會忘記龍應天是皇帝，只把他當作自己的丈夫，像平民老百姓一般對待他。她發覺，龍應天似乎很吃這一套。

        比如說，她時常不稱他“皇上”，而喚他“應哥哥”；不自稱“臣妾”，而稱呼“玉妹妹”。比如說，他們會叫宮女太監們退下，兩個人坐在桌邊，一人拿著奏折批閱，一人彈琴解乏；或是兩個人捧著同一本書，頭碰頭地一起閱覽，看到哪里感興趣的還互相交流閱讀心得。比如說，他穿的龍袍絕不假手他人，都由她親自服侍他穿衣；她穿的宮服都由他親自挑選，每日換新，樣式變化。

        他總是對她說：“應哥哥想把這世間最好的東西都捧到你面前，你千萬別拒絕。”

        而她只能笑答道：“您陪在玉妹妹身邊已是最好的恩典。”

        其實，那日之后，白玉就一直對馮夫人的那番話難以釋懷。雖然馮夫人不是第一個將她認作柳庭妍的人。可是她卻幾個晚上沒睡好，滿腦子都在猜測著柳庭妍到底是何許人也。對鏡梳妝打扮，她看著鏡子里的那張國色天香的面容，竟覺得十分陌生。這就是柳庭妍的樣子？她忍不住問自己。龍應天要她做柳庭妍的替身，馮夫人把她認作柳庭妍，那她是有多像柳庭妍？柳庭妍沒有留下畫像，要不她真想好好比對，她們到底是有多像！

        龍應天喚她“玉妹妹”時，她總是神游天外，一想到“妹妹”這親切的稱呼早用在柳庭妍的身上，就忍不住泛起一股醋意。可是她卻不敢將這種情緒透露給其他人，反是強顏歡笑，假惺惺地稱龍應天為“哥哥”，好滿足他的一廂情愿。

        她搜羅一切關于柳庭妍的資料，想要知道關于那個女人的一切，也只是為了了解龍應天心中為什么會有那顆朱砂痣。

        沒錯，她不知不覺把一個死去的女人當作了情敵，而且無比地嫉妒她！

        她在心里不停地對自己說，她不愛龍應天，可是卻犯了每一個女人都會犯的錯——口是心非。當一個女人愿意把自己最珍貴的身體奉獻給一個男人，不能否認她是動了心。而在獻出身體后，男人會對女人越發冷淡，因為他已經沒有什么要得到的了；而女人卻會對男人越發上心，因為從今以后他就是自己的唯一。這也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柳稼云共有三個子女，柳庭妍是柳稼云的次女，上有嫡長姐柳庭韻和一母同胞的哥哥柳庭錫。本來按照祖傳規矩，應是將柳庭韻和龍昊天配在一起。可是柳茹云素來不喜弟弟的正妻盧氏，又嫌柳庭韻長相不出眾、年齡長于龍昊天，所以最終定了柳庭妍為太子妃人選。

        柳庭妍出生那日，正是料峭寒風的冬天，可梅花盛開燦爛的景象又不是本應凄涼的冬境。史書記載，柳庭妍生母陳氏在柳庭妍出生那日做夢夢到天上的月亮跑進她肚子里。這件事廣為流傳，柳庭妍也因此奇事在很小時候便為人熟知。柳稼云喚來算命先生給自家小女算上一卦，算命先生說此為大吉兆，月亮跑進肚子里生出的可不是那天上的明月么，能配上世間獨一無二的月亮的不就只有那獨一無二的太陽么。而世間能稱作太陽的除了天子還有誰。

        柳茹云聽說后異常欣喜，贊柳庭妍日后將母儀天下，對她青眼有加，把她當公主對待。

        柳庭妍生來萬千恩寵加身，從小被嚴格要求，學習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得馬虎。她也沒有辜負眾望。史書記載，舞勺之年柳庭妍便以美若天仙的外表和高超的琴技名滿京城。當然，名門小姐待字閨中，出入受到限制，所以很多人并沒真正見過她，對她外表和琴技的稱贊也只是道聽途說、口口相傳而來。

        為了培養感情，柳茹云允許柳庭妍自由出入宮中，和龍昊天玩耍嬉戲。正所謂：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只是讓人沒想到的是，在這對情侶之間還夾著另一個人，他們把他當作大哥的人——龍應天。

        柳庭妍自由出入宮中，除了和龍昊天經常見面外，和龍應天也時常見面。不知不覺，龍應天便對她動了心。可是郎有意，妾無情。柳庭妍在兩兄弟之間只能選擇一個人，最后她選擇了龍昊天。

        除了這些，史書對她的記載已是寥寥無幾。對她的性格、人品的評價更是只有短短幾句：“孝純皇后柳氏，恭儉友愛，少嗜玩，不喜笑謔。性仁孝，多矜慈”。簡而言之，就是一個賢良淑德的道德楷模。可是真正的柳庭妍是怎樣的，白玉已無從得知。

        白玉坐在桌前翻著熹宗在位期間的史書典籍。龍應天早早上朝去，現在還沒有回來。水桃一大早就哀求著去御膳房準備飯菜，說是不能在皇上面前丟了面子，溜走了。只剩下她和煙雨，一屋子靜謐無聲。

        白玉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想喝水，這時才發現茶杯空了。回頭一看，本來應該為她添茶倒水的煙雨沒有站在身后，卻是跑去書架拿書。

        “你做什么？”白玉有些生氣，煙雨那個丫頭是啞巴不能講話就算了，卻連最基本的規矩都不懂，真不知道龍應天為什么派她來貼身伺候。

        煙雨從最上層拿下一本書，支支吾吾地解釋，白玉一句都沒聽懂。不過，當她看到煙雨手上那本書的封皮時，便明白了煙雨的意思。

        “我都說了，那是孝純皇后的隱私，不能再看了。”白玉走過去，從煙雨手上接過那本書，放了回去。上次已是破戒，彈完第一首曲子就因為良心不安放回了原位。畢竟是記錄著柳庭妍情感的一本琴譜，白玉不想冒犯她。

        “嗯？嗯？”煙雨揮舞著雙手，擺動了一陣見白玉還是沒有明白，又拼命指著那本琴譜，再指著白玉。

        見白玉還是沒有反應，煙雨再一次從架子上取下那本琴譜，彈去灰塵，雙手奉給白玉。

        看著煙雨充滿誠意的眼睛，白玉陷入沉思。自己不是正急著找關于柳庭妍的資料卻還是知道得不多嗎？這本琴譜不正是送上來最好了解柳庭妍的方法？雖然有些不敬，但是……想到這里，白玉五味雜陳地接過琴譜。

        第二首曲子所在的頁數和第一頁之間間隔著好幾張破碎的紙張，像是被主人在情緒失控時一起扯下。中間的斷頁，因為缺損十分嚴重，白玉已經無法看清上面到底寫了什么。她只好轉向這第二首曲子。

        “檻菊愁煙蘭泣露，

        羅幕輕寒，

        燕子雙飛去。

        明月不諳離恨苦，

        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

        獨上高樓，

        望見天涯路。

        欲寄彩箋兼尺素，

        山長水闊知何處！”（晏殊《蝶戀花》）

        是一首寫閨中思情郎的名篇，把女主人公獨自憑高、望眼欲穿的等待和她的哀傷心情、脈脈含愁描寫得生動形象。

        柳庭妍為這首詩編曲，曲調激昂憂傷，凄清荒涼，若天籟之音，仿佛她就是那詩中可憐的女主人公，所以感同身受才能寫出這樣完美配合的琴曲。

        白玉不知道她到底是為誰而憂傷，只是能真切地體會她的情感，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意味。

        “她倒是個可憐人。”白玉不禁感嘆，纖手欲把琴譜蓋上，不忍卒讀。

        “嗯？！”煙雨“吱吱呀呀”說不出話，擋住白玉的手不讓她合上，將琴譜翻至最后一頁，“嗯！嗯！”示意白玉看。

        “有什么？”白玉很是疑惑，難道這本琴譜還另有玄機？

        她將目光凝聚在這琴譜的最后一頁，沒什么，依然是一首名詩配上自編的曲子，只不過上面滿是淚痕，紙張褶皺得厲害，顯得斑駁不堪。

        她讀道：

        “回風落景。

        散亂東墻疏竹影。

        滿坐清微。

        入袖寒泉不濕衣。

        夢回酒醒。

        百尺飛瀾鳴碧井。

        雪灑冰麾。

        散落佳人白玉肌。”（蘇軾《減字木蘭花》之一）

        “散落佳人白玉肌。”白玉重復道。有些不可思議。她再次重復“散落佳人白玉肌”這句。然后，她愣住了。

        她清楚地記得龍應天在接她入宮那天提過這句，說她的名字是因此句而來，她還解釋說名字由父母而起，別無深意……

        世間真有此等巧合？也是，她的名字本就普通，父母取名字的寓意可能只是希望自己能白玉無瑕。所以她的名字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為什么龍應天會斷定她的名字是因這句詩而來，而且她回想了一下，龍應天最后的一句話好生讓人疑惑。他說：“那首詩……是他喜愛的。”

        是誰？喜愛這首詩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她的名字真是從這首詩來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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