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七筆勾(三)
文昊利用年前的這段時間,開始在黃原農村四處游走,全面了解農村的一些狀況。
過了臘八的時候,他來到最后一站——土城公社,特意拐去了一趟石川村。
從縣城鬧事回來,鐘躍民利用常支書克扣糧食的事情,恐嚇老倌, 得到了一個美差,常貴派他和村里的老羊倌杜老漢一起放羊,這可算是個輕松活兒。
鐘躍民對這個安排很滿意,當那個自告奮勇的熱心村民找到他的時候,鐘躍民和杜老漢正坐在石川村外的山坡上學習信天游。
他剛和爺孫倆分享完作為午飯的菜窩窩,給了憨娃——老漢的孫子兩個玉米面的窩窩頭。
“躍民,你朋友來哩,就在你們住的地方等你。”
“誰啊?男的女的?”
“男的……”
“男的讓他等會兒,我還放羊呢,工作最重要。”
“他說他姓馬……”
“長得怎樣?好看么?”
鐘躍民有些急切了,真要是那個人,哥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賊好看,一個男的,咋長那樣好看哩……”
臥槽!
“杜爺爺,我先走了,有朋友找我,好事兒……”
“去哩,去哩,莫事……”
“二栓子,謝謝你啊,改天請你吃好東西……”
鐘躍民最后和來叫他的村民打過招呼,一溜煙的跑遠了。
鐘躍民進院子的時候,文昊看見這小子頭上扎著白羊肚手巾,腰間一根草繩,上面還插著煙袋荷包,顯得不倫不類,顯然是在出洋相。
“鐘躍民, 你小子到哪里都不忘記搞怪,看你這自得其樂的樣子,想是這小日子過的不錯……”
“哎呀,大兄弟,有錢銀,你可來了,我在這里可是盼了許久,望眼欲穿啊,村里的雞都被我吃完了,現在眼睛都是綠的,有吃的沒有,趕快拿來……”
這小子一套套的,段子是張口就來。
“其它沒有,窩頭要不要……”
“要!”
文昊從包里摸出幾個饃饃,伸手遞給他。
“就這點?”
“怎么?不滿意?”
“這不符合你的身份啊,肯定還有東西在哪里藏著,讓我找找……”
果然,里屋的炕上, 一大兜罐頭, 兩掛臘肉, 一袋子棒子面,赫然擺在那里。最離奇的是,居然還有一籃子包子,花布蓋著,還熱乎。
“哇哈,我就說么……”
鐘躍民一把抓起兩個包子,三口兩口吃完一個,不一會兒,風卷殘云一般,五六個下了肚子。
“哎呀,你不知道,這都半年多了,這幾個包子,還是我吃的最好的一頓!”
想起半年來過的日子,鐘躍民禁不住有些熱淚盈眶。
“以后你想改善生活,請假去我那里啊,我請你吃更好的東西,距離不遠,不講究的話,一天就能到。”
“你也來了?不應該呀……”
“這有啥應不應該的,想來就來了唄。”
兩人正鬧著,鐘躍民瞅見杜老漢的孫子憨娃在院門口探頭探腦,似乎在猶豫著是否進來。
鐘躍民說∶”憨娃,過來。”
憨娃約七八歲,穿得衣衫襤縷,剃了一個鍋蓋樣的發型。
憨娃小聲說:“躍民哥……”
鐘躍民怒道:“憨娃,你個小兔崽子,咋把輩份都搞亂啦,叫叔,聽見沒有?”
憨娃說:“我爺爺說咱倆是平輩兒,要不你為啥也叫他爺爺?”
鐘躍民笑了:“憨娃,你有事?”
憨娃點點頭,鐘躍民跟他走出院子。
憨娃神秘兮兮地把鐘躍民帶到僻靜處說:“躍民哥,我給你送吃的來啦。”
他從懷里掏出個黑糊糊的東西遞過來。鐘躍民仔細一看,險些吐了出來,原來是一只燒熟了的老鼠。
憨娃興高彩烈地說:“挖了一個田鼠洞,逮住了兩只田鼠,我把它燒熟了,可好吃了,這只是給你留的。”
鐘躍民在一瞬間仿佛被雷電所擊中,他僵在那里,眼圈兒也紅了,他心中涌出一股難言的酸楚,這沒爹沒娘的孩子心太重了,他記著自己吃過鐘躍民的窩頭,竟用這種方法來報答他。
鐘躍民不愿傷害這孩子,他強忍著惡心吃了一口老鼠肉,拍拍憨娃的腦袋說:“好兄弟,有啥好事都想著哥,這肉真香……等著啊,哥這次請你吃好東西……”
鐘躍民進屋,拿蓋籃子的花布包了六七個包子,出去一股腦塞給了孩子。
“憨娃,拿著,給你爺爺也嘗嘗……”
“躍民哥……”
“去吧,趁熱拿給你爺爺……”
鐘躍民拍了一下孩子,讓他趕快去找爺爺。
眼見著憨娃走遠,鐘躍民回轉院子,文昊見他不開心,就問他。
“這是村里杜爺爺的一個孫子,爺孫倆相依為命,平常都是菜窩窩,還吃不飽,卻是一個知道感恩的孩子。”
鐘躍民坐下,開始給文昊說杜老漢的故事。
原來,杜老漢的兒子栓子,前幾年得了一種怪病,能吃不能干,吃起飯來能頂兩個棒小伙兒,卻沒勁兒干活兒,再后來干脆連路都走不動了,只能在炕頭上吃飯。
一個貧困地區的農民若是得了這種病,其結局無疑是等死。栓栓在炕上躺了兩年,最后連碗都端不動了,吃飯都要靠別人喂,家里的日子過得是一塌糊涂,栓子的媳婦終于過夠了,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失蹤了。
杜老漢帶著孫子憨娃,找遍了方圓幾十里,也沒找到栓子媳婦的蹤跡,有人告訴杜老漢,栓栓媳婦是跟一個走村串巷的小木匠跑了。
杜老漢這才模模糊糊想起來,村里是來過一個小木匠,他的手藝不錯,除了會打柜子和炕桌,還會在箱子上畫畫兒,畫個喜鴉登梅什么的。
那小子長得很壯實,又有一張巧八哥的嘴,再加上他長年走江湖,見多識廣,所以很討女人喜歡。
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有事沒事都愛往他住的那口破窯里跑,至于小木匠和村里的婆姨們之間都發生過什么故事,沒人說得清,反正他走后栓子媳婦也不見了。
奇怪的是,栓子媳婦失蹤后不到三天,常年臥病在床栓子就咽了最后一口氣,這個家轉眼就只剩下祖孫倆兒了。
杜老漢年輕時,因家貧娶不起媳婦。在他四十八歲時的一天晚上,一個外鄉逃荒的女人餓昏在他窯洞前,這個三十多歲,來路不明的女人正撞在光棍兒杜老漢的槍口上。
杜老漢自然是來者不拒,他把女人背進窯洞,喂了幾口吃的,然后就順勢鉆進了女人的被窩……
至于栓子,到底是不是他的種兒,他鬧不清,反正從他第一次和那女人睡覺到生下栓栓,只有八個月。
杜老漢也不大在乎這些,他認定這女人是老天爺看他可憐,給他送上門來的,再挑三揀四就不像話了。
人這一輩子過得很快,杜老漢覺得像是一場夢,先是打光棍兒熬到快五十歲,這將近五十年的時間,幾乎沒給他留下什么記憶,腦子里是一片空白。
既沒有歡樂,也想不起來有什么太痛苦的事,唯一能記起來的,還不是什么災年餓肚子的事,反正從他記事起,就沒放開肚子吃過飽飯,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
他只記得一個正常的男人,是如何地渴望女人,年輕時熾熱的情欲,如同地層下的巖漿,洶涌澎湃地尋找著發泄口。
他曾一夜夜地在炕上輾轉反側,有時突然從炕上竄起來,沖到井臺上,用一桶冰冷的井水兜頭澆下,以此來熄滅心頭燃燒的烈焰。
那時的他,最喜歡的事就是趕集,其實集市上沒有什么他需要的東西,他只為看一看女人,這是他對生活唯一的要求。
在集市上,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欲火,兩眼死死地盯著女人看,猶如餓狼盯著羊羔的眼神。
如今回過頭來想一想,杜老漢覺得這輩子也沒有白過,畢竟他有過女人,有過兒子,現在還有個孫子,雖然女人和兒子都早早地去了,但他卻很知足了。
村里有些和他同輩的老人,如今也七十多歲了,他們還不是打了一輩子光棍兒么,這輩子連女人都沒沾過,真是白活了。
“他兒子是消渴癥,就是糖尿病,確實不大好治。”
“是吧,反正人也沒了。不說這些了,你怎么想起來看我了?不對,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那天我從毛烏素回來,路過縣城,見到了你的雄姿英發……”
文昊揶揄著他。
“嘿嘿,日子已經如此難過,我這是給平淡的生活添一點亮色……”
是啊,苦中作樂,添一點亮色……
文昊在他的立場上想了一下,覺得有些理解他了,一個不滿現狀,卻又無力改變的人,有他這樣的選擇也不足為奇。
文昊在想,假如他不知道這個世界的趨勢,也沒有金手指,他會怎么樣?
生活無法假設,人生觀不同也沒必要非得捏合,朋友相聚,江湖再見,這樣其實也還不錯。
文昊給他說起了毛烏素,說起了孫玉珍,說起了雙水村,說起了他想做和在做的事情。
鐘躍民聽過后,沉吟了良久,最后說道:“我不如你,更不如那個孫玉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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