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志道友，這么晚了，你要去哪兒？”
  原澤近段時日因為抑郁不得志，誤打誤撞悟出了《隨緣生滅》第二層：織云為牢。但向來好事不能全占，他因心境急劇變化，無礙劍里的無情劍心對他十分抵觸，契合度下降，他再也沒法馭使本命靈劍了，只能在法器庫里新挑一柄地階五鍛靈劍姑且用著。
  原澤也在思慮，無情劍道是否不再適合自己？是否要舍棄自己元嬰境三階的修為、劍氣境的劍道境界另修他途？
  心思飛轉(zhuǎn)間，他不敢再深思下去。織云為牢攜帶的劍氣連成一片淡白色的屏障，把大月國方向上的動靜聲響全數(shù)壓制，也攔住了全渺的去路，還把他生生擊退數(shù)十丈，逼回到冰河上。
  全渺心里一個咯噔：被發(fā)現(xiàn)了……
  他趕緊施法穩(wěn)住身形，倒飛著想逃，有些慌不擇路。全渺心里也明白，落在原澤這尊冷面殺神手里，對方可不會顧及自己太玄宗掌門之子的身份，恐怕難逃一個死字。
  原澤凜冽的劍氣直抹全渺雙眼，危急關(guān)頭對方祭出法器，躲過一劫。兩股力量的余波震開了冰層，激起水浪數(shù)百丈。
  這頭岸邊的辛烏夜只看見濃濃夜色中有燦若白日的亮光閃過，緊接著是山崩般的巨響，恍惚間風(fēng)浪已經(jīng)襲面而來，殺意凜然。
  身后的侍衛(wèi)趕緊上前護(hù)駕。
  元嬰三階對陣金丹三階，原澤隨意施為步步緊逼，全渺全力抵抗且戰(zhàn)且退。兩人戰(zhàn)至辛烏夜身旁，徹底遠(yuǎn)離大月國放羊城城墻，原澤搶先一步蕩開眾人，回過頭來終于毫不顧忌地對全渺下死手。
  全渺余光一瞟，看到趕來的眾位修士，其中就有追隨他的狗腿子。他大喊一聲：“青蕪尊者，我不過與你意見相左，你就想對我痛下殺手，未免也太不講道理了！”
  原澤嗤笑一聲懶得回答，劍尖直挑他的胸襟。
  全渺眼皮狂跳就想躲，誰知原澤的劍氣太過霸道，直接粉碎了他的法袍，那鬼氣森森的面具被挑至半空中，掉落在原澤靈力覆蓋的掌心之上。
  原澤收劍直立，冷眼看過想要為全渺出聲的修士：“讓我看看，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玉昆仙京奸細(xì)！”
  不管眾人心思為何，看到那標(biāo)志性的鬼面，紛紛倒戈，圍住了全渺的退路。
  全渺看過眾人眼色，閉上了嘴，滿臉的憤恨與不甘。
  他垂死掙扎，猙獰道：“你敢殺我？就不怕我父親！”
  “恐嚇我沒有半點用處。”原澤不為所動：“若是識相就從實招來：大月國中到底藏有什么陰謀！”
  全渺心里禁不住生起一點苦澀，像他這等騎墻之徒如何不想隨風(fēng)倒戈？只是游走在仙盟中臥底的人，開戰(zhàn)當(dāng)天就被迫起誓，決不能有半點退縮背叛的心思，否則就要身死道消。
  同樣是死，還是死在原澤手中來得利落痛快。
  點點篝火暖不了身軀，無邊夜色包圍了他。全渺作出決斷，最后硬氣一把：“無可奉告！”
  聽他這樣說，原澤心里忍不住泛起悲憫。不是為了死不足惜的全渺，而是為了即將填命的凡人兵卒。還要多少鮮血，才能引出暗處的魑魅魍魎？還要多長時間，才能達(dá)成百廢待興的平和局面？
  利劍穿透了全渺的心臟，原澤聽著他逐漸微弱的聲息，思緒一點一點平靜下來，前路卻依舊霧靄沉沉。
  等到陰謀水落石出的那一日，正是兩國戰(zhàn)事膠著的時候。
  大河破冰，黑水國渡河反攻，勢如破竹，收復(fù)主城，追擊敵軍至五百里外的幽丘。
  那是一幅不該存在于貧瘠西北的繁榮景色，綠柳扶風(fēng)，滿目春色。士卒們觸景傷懷，想起了遠(yuǎn)在萬里的故都，心向往之，就要走過去。
  “眾將士聽令，在此安營扎寨！”辛烏夜發(fā)號施令。事出反常，幽丘實在可疑，還是暫時駐守為好。
  原澤前去查探無功而返，沒有發(fā)現(xiàn)大月國士兵的身影，破陣珠也沒有反應(yīng)。但他更堅定其中有鬼：八千余數(shù)的殘兵敗將為何憑空消失？他回憶起兩軍對陣時的場景，對方似乎故意敗走，想要引誘黑水國大軍開進(jìn)幽丘……
  五日后，辛烏夜派遣兩支百人小隊率先進(jìn)入幽丘，卻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
  “不能再等下去了。”辛烏夜和將領(lǐng)商議。僵持下去不是辦法，最好可以乘勝追擊，否則士氣可能會渙散。
  但有位將軍比較猶豫：“大月國的士兵毫無蹤跡，先鋒士兵有去無回，明知幽丘有鬼，難道我們還要去送死嗎？”
  “可敵人就藏在幽丘，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看著嗎？”主戰(zhàn)一派據(jù)理力爭：“若是如此，可對得起戰(zhàn)死的兄弟？”
  “黑水國的男兒沒有一個是孬種，九死不悔，也要一雪三年前的舊恨！”
  兩派的爭執(zhí)格外激烈，但是原澤聽出了最核心的問題：既然幽丘是狼穴，那么由哪些人去送死，去引狼出洞？
  “大月國欺人太甚，辱我國民至今。此次幽丘之役還請仙人多多護(hù)持。”辛烏夜請求原澤。

  雖然不能直接對大月國的凡人兵卒動手，但是保護(hù)大月國的士兵少受傷害還是能做到的。可原澤不習(xí)慣把話說得太滿，只含糊道：“盡力而為。”
  他猜測幽丘里的古怪只有凡人能夠觸發(fā)。最后，原澤決定藏匿在暗處跟著挑選出來的五十名死士進(jìn)入幽丘，探找先鋒小隊的消失之謎。
  不得不說，一開始風(fēng)和日麗的祥和確實讓死士緊繃的心弦放松了不少。但當(dāng)日頭西落，淡淡的薄霧升騰彌漫，氣溫開始下降的時候，這份安靜就顯得格外瘆人了。于是到了朗月當(dāng)空，沒有一個死士覺得突兀的二胡聲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反而沉浸在無邊的鄉(xiāng)愁里，只覺得自己看見了裊裊炊煙，聽見了風(fēng)吹麥浪……
  暗處的原澤是體會不到死士心中的思緒的，因此也看不見他們眼里的景象，聽不到他們耳朵里的聲音。
  他看到了另外的東西。
  紅色的鮮血從地里冒出，血霧越來越濃也越來越集中，包裹著一個人形的不知名東西，似乎有什么活物想要從里面跑出來。
  原澤瞳孔微縮，他看到了渾身冒血的將士，身上的裝扮依稀可以分辨出正是憑空消失的先鋒小隊。那將士滿臉悲戚，這股悲戚濃烈到讓人錯覺他還活著。
  但他已經(jīng)死了。
  原澤看著他長時間保持的一個神態(tài)想：沒有哪個個活人會是這副模樣。
  緊接著，他聽見了哀泣聲，定睛去看，才恍然發(fā)現(xiàn)五十名死士正在淚流滿面，像是遵循著神秘的召喚一般，抬腿走向血人將士，想要跟著他一起進(jìn)到人形的血團(tuán)里。
  破陣珠在此時瘋狂地閃動，最后竟然炸成了碎塊。
  “有危險！別去！”原澤大喝一聲，企圖驚醒被迷惑的死士。手中的靈劍也瞬間爆發(fā)劍氣攻向血團(tuán)。
  可令人驚訝的是，那人形血團(tuán)沒有絲毫靈力波動，怎么看都只是有些妖異的凡物，可靈劍剛觸碰到它，沒有任何預(yù)兆地崩斷消解。劍氣失去載體后四處潰散，原澤也沒有時間去重新御使了，因為已經(jīng)有兩個死士眼眶里流出了鮮血。于是他只能反過來，用劍氣將他們困住，不讓他們再向前靠近。
  織云為牢本來就能隔絕內(nèi)外，如今它竟也削弱了血團(tuán)對死士的影響，讓他們的神智清醒了不少。原澤趁機(jī)將他們送出幽丘，等他只身回返的時候，異常卻已消失不見，仿佛不曾出現(xiàn)過一樣，而幽丘是一處再平常不過的地方。
  他沒有耽擱，將先前留影石照到的一切回傳給了陸修明。留影石和陸修明，就是他準(zhǔn)備的后手。玉昆仙京里，似乎處處都有高超陣法師的身影，不論是他們的目的九陰轉(zhuǎn)化大陣還是護(hù)持九陰的各種陣法。
  陸修明早跟原澤說好了，因此第一時間收到了他的傳訊，也在第一時間回復(fù)了他。
  “白虹……”原澤隱約聽見他嘀咕一個熟悉的名字，但聽不真切。陸修明那頭好像很忙碌，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他告誡原澤：“布在幽丘里的陣法不是一般人能夠破除的，那人形血團(tuán)很像是九陰之一的羈旅血，你不能再進(jìn)去了。”
  “我們暫時抽不開身……”陸修明說這句話時還有些欲言又止之意：“這樣吧，我讓我的小師弟帶人過去接應(yīng)你。”
  原澤只能退出幽丘。回到大月國駐軍的地方，同行的修士神色凝重地跟他說：“南冥仙盟盟主黎溪叛變了，消息暫時被封鎖，以免人心動蕩。我剛好有個好友在庶務(wù)門里，這是他傳給我的消息。”
  原澤心里不祥的預(yù)感越來越強，事態(tài)已然十分嚴(yán)峻。陸修明的小師弟蘭露真者久久不到，而藏匿在幽丘里的玉昆仙京卻按捺不住出動了。
  這場戰(zhàn)爭打得前所未有的慘烈，不是因為對手有多強。恰恰相反，大月國的士兵只是持械以待，“羈旅血”一出，凡是紅色血霧所到之處，黑水國士兵都生不起半點兒戰(zhàn)斗的心思，身體僵硬，面帶詭異的向往走向人形血團(tuán)當(dāng)中。
  在場的修士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也不怪原澤一開始沒有發(fā)現(xiàn)幽丘里面的蹊蹺。他們這些時刻以斬斷凡思為上的修士，是不能夠理解凡人士兵的心思的，自然也就看不到他們眼中的景象，更想不通他們?yōu)楹螘�如同百鳥朝鳳一般走向“羈旅血”。
  對方兵不血刃，這邊卻已經(jīng)死傷慘重。任憑原澤他們想盡辦法，用盡手段，也喚不醒士兵的神志。
  等到蘭露真者帶著援兵趕到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變得不可控制了。羈旅血就要煉制成功，蘭露也沒有任何方法封印它，更不用提摧毀。
  “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蘭露有些猶豫地看著辛烏夜。
  辛烏夜眼前一亮：“還請仙人指點！黑水國為了這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若是前功盡棄，我無顏面對黎民百姓。”
  “這個辦法只是我推想出來的，沒有經(jīng)過驗證，更沒有十足的把握。”蘭露面露難色。
  辛烏夜目光堅定：“只要有一線希望，我愿意不計后果，付出任何代價！”

  “是啊……”
  “那怕是要俺的命！”
  “他奶奶的邪教！老子跟他死磕到底！”
  就連原澤也好奇地看向蘭露，是什么方法能讓她如此為難？
  “拿你的命去試一試。”蘭露說。
  喧鬧的軍營霎時寂靜無聲，眾人面面相覷，又瞬間爆發(fā)出激烈的爭吵。
  “這如何使得？”
  “放肆！陛下萬金之軀……”
  “陛下！萬萬不可啊！”
  “仙人也會滿嘴胡謅……”
  辛烏夜抬起手，震住滿室的嘩然。他垂眸思量不過一瞬，對蘭露說：“我，愿意。還請仙人費心替我安排。”
  “陛下！”眾將士紛紛拜伏在地，懇請辛烏夜收回成命。
  看著跪倒一片的臣子，辛烏夜沒有在第一時間變態(tài)，而是婉言請原澤他們先行離開。
  離開前，蘭露解釋了一番：“士兵們征戰(zhàn)多年，內(nèi)心深處早已厭倦了這種不知道有沒有明日的亡命生活。他們會牽絆故鄉(xiāng)親人，渴望戰(zhàn)前平和的日子，更有甚者生出了埋怨。”
  “羈旅血就是用這些士兵道血肉魂魄煉制的，它散發(fā)出的怨氣之濃厚可見一斑，現(xiàn)今無法鎮(zhèn)壓更無法摧毀，或許施法安撫，才是可行之道。”
  如何安撫，平息士兵的怨氣？說白了，就是要發(fā)動戰(zhàn)爭的人以死謝罪。而辛烏夜，一國之君，沒有比他更好的人選。
  原澤一言不發(fā)，跟在蘭露身后走。
  “青蕪可是有話要說？”
  從剛剛開始，原澤想了很多，其中眠花城極樂仙宮那一幕不斷浮現(xiàn)，和當(dāng)下的情形糾纏在一起：都要用人命去填。用一群無辜者的性命，來彌補另一群無辜者造成的危難。
  “一定要這樣嗎？”原澤心情沉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蘭露搖頭：“已無轉(zhuǎn)圜之地。”
  “他是個好皇帝。”原澤想了想說：“不應(yīng)該落得如此下場。”
  “實在是不應(yīng)該啊！”蘭露有些好笑地看著原澤：“辛烏夜一介凡人尚能將生死看淡，怎么你身為修士反而堪不破生死執(zhí)妄呢？”
  原澤義正言辭：“生死不是兒戲，不應(yīng)如此隨意處置。”
  蘭露大概清楚原澤的經(jīng)歷，也能聽出他藏在話下的憤怒。她想了想，出言點破：“我看你將自己的生死就看得挺淡的，只不過無法以同樣的態(tài)度對待他人的死亡。”
  “你不覺得自己有些看不起別人嗎？這天下可不止你一人有舍身為義的慷慨。把各人的命運交還給各人吧，他們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命運走向。對他們多一點兒信任和尊重，你無須背負(fù)他人的人生，也沒有權(quán)利和義務(wù)對他人的抉擇負(fù)責(zé)。”
  “好好想想。”蘭露拍了拍原澤的肩膀，眼眸深處隱含著深深的擔(dān)憂。
  黑水國紀(jì)年祈寧十五年五月初九，武帝辛烏夜詔命太子繼位。先帝于破曉時分自刎軍前，告慰陣亡英靈。二十萬將士奮勇殺敵，攻破幽丘，放羊城全境告破，循用舊名永寧關(guān)。此后五月，大軍勢如破竹，連下大月國八城。同年十二月初三，兩國議和，新定邊界靈遙山。
  不過怎樣輝煌都是凡界的事情了，與原澤他們無關(guān)。蘭露封印了羈旅血之后，他們的任務(wù)就算完成，打算離開黑水國。
  原澤也打算奔赴下一個戰(zhàn)場。可就在他打算御劍飛行之時，眼皮狂跳，心臟緊縮，腰間玉牌不停閃爍。
  “師父……”
  蘭露匆忙趕來就看到原澤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滿臉的難以置信，吶吶無言。蘭露一看就知道他什么都清楚了，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道：“節(jié)哀。”
  可原澤還是不肯相信，他感覺到天旋地轉(zhuǎn)，顫抖著點開了訊息，月塵沉痛地告知他：“稟寒師叔在靈域失蹤多日，宗門里的魂燈剛剛滅了……”
  石破天驚，猶如一道利劍，破開了他這段被厚重迷霧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時日。刺眼的日光不可阻擋地落下，讓他不得不清明，再也無法逃避，再也無法繼續(xù)渾渾噩噩。
  他再沒有任性妄為的資本，遮蓋風(fēng)雨的大樹突然間消失不見，風(fēng)霜雨露同時來襲，就算他再不情愿，也要被迫成長。
  原澤想不明白，命運的巨變?yōu)閬淼眠@樣突然，又這樣慘烈？但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可太多了。多想是無益的，只有行動在每一個當(dāng)下，才能走出困局。
  他讀懂了無能為力，也開始學(xué)會與無能為力的自己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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