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孩子來了

夏日的午后，日影漸漸西移，地上的熱氣熏蒸得滿院子如同一個大蒸籠。

衛國公府的內院正房下，幾棵合歡花樹濃蔭如蓋，亭亭如傘，吐著郁郁的芬芳，四下里一片寂寂，更顯得大柳樹上的蟬聲格外響亮刺耳。

往年的夏天，一到蟬鳴開始，他怕她午睡不安穩，總會體貼地早早吩咐了小廝來把知了都粘干凈的，今年——

“夫人，國公爺派人過來說今兒公務多，晚點才回來，請夫人不用等他吃晚飯。”大丫頭初晴靜悄悄掀開珠簾張望了一下，看她醒著，便低聲過來回稟。

蘭汀揮了揮手，表示知道了，懨懨地在紅木牙床上翻了個身，閉目不語。初晴看她臉色不太好，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說什么，輕手輕腳地走到窗下，往白玉玲瓏雕著蟠螭虬龍的獸爐里添了一把素合香，又默默地出去了。

到底是哪里不對了！蘭汀一手支著臉頰，心頭微微的煩躁。

四角放著的原本雕成玲瓏仙山樓閣的大冰盤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屋子里十分悶熱，身上的素白薄綾寢衣沁了汗，粘膩地貼在身上，柔軟的金絲涼簟也熱烘烘地讓人不舒服，連最清淡幽微的素合香都讓她聞了難受，只覺得透不過氣。

她不由得重重的嘆了口氣，右手下意識地摸了摸小腹，盼了五年的孩子，如今真的來了，她卻連找個合適的機會告訴他都找不到。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開始遠著自己了呢？蘭汀從頭回憶，卻依然沒有什么頭緒。

從她十六歲嫁給當時還是衛國公世子的鄧旭起，夫妻兩就一直十分恩愛，自己是他在京都學堂的折辯會上一眼相中，回家求了父母，還特地拜托了他的姑母寧郡王妃做大媒，三禮六聘隆重娶來的。

蘭陵蕭氏乃是簪纓世家，累世名門，自己的父親蕭道宗不但是蕭氏一族的族長，還襲著潯陽侯的爵位，自己又是嫡長女，從十二歲起就不斷有人上門求親，父親本來是想把自己許個清流世家烏衣子弟的，并且心中已經有了人選，對于以軍功起家的新貴衛國公府的求親還很是猶豫了一陣子，到底卻不過寧郡王妃的情面，又擋不住自己愿意——鄧旭在京都學堂中年年會考都是第一，才貌出眾，人稱“玉郎”，向來都是閨中的夢里人……父親這才許了婚。

十五歲定親，一年后出嫁，公婆丈夫對自己都十分滿意，嫁過來就讓自己主持中饋，成了當家主母。第二年自己的公公鄧隨狩獵時墮馬重傷去世，鄧旭襲了衛國公爵位，十七歲的自己便成了全京城最年輕的國公夫人。若說還有什么不足意的，那大概就是自己過門五年，一直無出了。雖說中間守著三年的孝，可是嫁后頭一年，如今出了孝又是一年多了，自己的肚子一直沒什么動靜，她也曾委婉地試著說起，要為他納妾生子，都被他笑著拒絕，還安慰她說：大夫都說了，你我身體都康健，又年輕，遲早會有孩子的，大概是現在兒女緣分未到，不用著急。自己聽了十分感動，從此更加的體貼丈夫。婆婆雖然有些著急，但到底對自己素來滿意，又出于對蕭家的尊重，雖是含蓄地提過兩次，見兒子沒有那個意思，媳婦又還年輕，也只得耐心等待……應該不是為了這個？

她摸著還十分平坦的小腹，如今孩子終于來了，她卻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好幾次話到嘴邊，看著他刻意避開自己的眼神，故意疏遠的動作，都默默地又咽了回去。

到底是為什么呢？過年的時候，自己因為當著家，迎往送來，忙累得整個人瘦了一圈，眼下都有了青黑，他還心疼勸自己偷空多歇息。初二陪自己回娘家，小妹芷岸還打趣姐夫粘得姐姐緊……

現在再想想，其實從春天開始，他就有些不對勁了。先是有些神不守舍，總是出神，自己后知后覺，一開始還以為他是因為公務煩心——畢竟年輕，衛國公世襲掌管兵部糧草供應這一塊，朝廷正對韃靼用兵，公公去得又突然，當年他一下子要挑起所有的擔子，很是吃力，可畢竟已經幾年過去了，再吃力也沒有當初突然接手的時候忙亂……

到后來更發現他越來越不對了，不但早出晚歸，回府也總是避到書房，估摸著自己睡下了才回房，床笫之間也開始回避起來，她這才覺出不對勁，幾次詢問，他都推說只是公事繁忙，太累了，漸漸地連話都不想說，幾次追問他都避而不答，她也從一開始的不解到后來的煩躁郁悶，開始有了深深的無力感。

這個月小日子遲了十來天，她還有些不敢確信，悄悄回了趟娘家，請了大夫來瞧，才確定是有了，只說日子淺，怕穩不住，讓母親先不要說出去，五味雜陳回了府，待想開口告訴鄧旭，可看了他冷淡回避的模樣，又不想說了。當初恩愛的時候，千盼萬盼盼不來孩子，如今十天半月都沒有一次恩愛，孩子反倒偏偏趕著來了……

胡思亂想了一陣，眼看著拖到了申正，她才懶洋洋的喚了初晴進來服侍自己起床，沐浴更衣過了，初晴正給她挽發，簾子一掀，另一個大丫頭小雪笑吟吟進來：

“夫人，郭大姑娘派王嫂子給您送東西來了。”

蘭汀眼睛一亮，這才有了點歡喜神色，“快讓人進來。”

清江侯府的大小姐郭笑瑜，是蘭汀的閨中密友，二人自幼相熟，脾性相投十分交好，又一起入了京都女學讀書，同窗三年，當年并稱為“京城雙姝”，是京都仕女里最出色的兩位小姐。可惜笑瑜命運多舛，在婚事上總是高不成低不就，十五歲正與靜安伯府的世子議親，那世子偏生一病死了，蹉跎到十六歲蘭汀出嫁時，笑瑜的祖父老清江侯又去世了，笑瑜守孝三年，婚事更加耽誤，她又不肯隨便找個人嫁了，如今她雖比蘭汀小幾個月，也已經二十一歲了，雖說京城里因為風氣開放，女孩子出來讀書做事的多，嫁得晚的也不少，但二十一歲也已經差不多是老姑娘了。更因著她不出嫁，底下妹妹們的婚事也給擱住了，幾個堂妹和嬸母不免怪她眼光太高，家長里短的常有怨言，而蘭汀又因五年無出，心中慚愧，因此二人時常往來，互相傾訴心中煩惱，倒比親姐妹還要走動頻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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