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晟嚴加督促下，各路大軍由市委常委或副市長領銜，浩浩蕩蕩到省里申報項目，打的招牌自然是“方書記和王市長已向申委主要領導做出匯報”。

        經過艱難的交涉、請示和協商，省里同意了瓏黃街改造、興建兩條高架和降稅減費等申請，否決了修地鐵和灘涂大開發兩個項目。

        理由是：有興建兩條高架在前，潤澤財政根本無力承擔耗資更大的地鐵項目；而灘涂大開發與六年前臨海申委下發《關于加強沿海濕地保護嚴禁圍填海的通知》精神，當時文件里說得很清楚，嚴控新增項目，嚴格審批程序，除申級以上重大戰略項目外，全面停止新增圍填海項目審批，以最大程度避免降低生態系統服務功能。

        一是實際情況，一有紅頭文件，經辦官員無計可施，灰溜溜回潤澤稟報。

        方晟卻不這么認為，沉著臉說放眼全國有幾個城市掏財政腰包修地鐵？都是先舉債然后逐年消化，潤澤財政吃不消，軒城、臨州就吃得消嗎？回去繼續補充資料，把軒城、臨州修建地鐵的預算和財政情況做成附表一起報，看他們好意思否決！

        方晟又說，保護沿海濕地的出發點是好的，目的在于構建海洋生態環境治理體系，推進生態文明建設。但泥質海灘又有其特殊性，它每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淤積成灘涂，海岸線總體上是逐漸后退的。我們在確保不超過海洋生態保護紅線的前提下，妥善處置合理利用，加強國土空間用途管制，提高環境準入門檻，有什么不對？比如大量種植蘆葦，既能凈化空氣，又是重要的工業原料；還有一系列無污染的灘涂養殖等等，我看都可以嘛。

        經辦官員暗想這番話你到省發改委說了試試，誰理啊？還不是誰的官大誰說了算！

        為首官員壯著膽子說：“向方書記匯報，有關兩個項目的意義、作用，以及方書記已經向申委主要領導做過匯報，任書記和古申長表示認可等情況，我們都反復強調，可省發改委就是……黃主任原則性很強，他說不行的項目一般很難再有回旋余地……”

        省發改委黃副主任主管重要項目投資和地方經濟發展，兩個項目正好都卡在他手里。

        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申報項目就怕這些家伙從中作梗。明明上級領導點頭認可，基層有實際需求，偏偏這幫人堵在中間拿各種紅頭文件弄得你寸步難行。

        這就是“有關部門”的厲害之處，不會幫你做任何事，可任何事沒他們批準不行。

        方晟深深皺眉，道：“跑項目就是這樣，很少有一蹶而就的，你們把申報材料再完善完善，多動動腦子，想想方法，下周起繼續到軒城跑，不把批復弄到手不準回家！”

        一干經辦官員苦著臉唯唯諾諾出去。

        方晟隨即喚來易容方。

        發火歸發火，嚴令歸嚴令，那是表明市委書記決心毫不動搖，是做給潤澤和省里兩級部門看的。

        但官場很多東西并不止是臺面上的表象，要想真正解決問題，必須把臺面下的玄機弄明白。

        “動用各種關系打聽一下兩個項目被否決的真正原因，重點是黃主任的情況，”方晟吩咐道，“他通到哪條梁子，為什么卡我們，出于什么目的？還有潤澤這邊有沒有與他關系交好的人，在當中起了什么作用？”

        這番話以市委書記身份不能對那幫經辦官員面前說，但可以對秘書說。秘書的職責就是問市委書記不便問的，說市委書記不便說的，做市委書記不便做的。

        易容方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道：“對了方書記，上午您臨時出去的時候，潤松縣有位蘇若彤的同志來找您，說是匯報灘涂開發情況……”

        這一走一轉一說，體現了易容方拿捏之精準，不愧是方晟慧眼識得的英才。

        他沒有鄭重其事專門說這件事，而是被吩咐任務時“突然”想起來，輕描淡寫提了一句，淡至無痕。

        為什么呢？因為他琢磨這事兒不尋常。

        不尋常的事，就得以尋常的方式來表達。

        眼下灘涂開發已是上升到市委市正府層面的大事，真要是匯報，縣委書記馮軼肯定要來，灘涂開發領導小組也得有人參加，不可能只派年紀輕輕尚有幾分青澀的女孩子。

        但市委書記海港村偶遇蘇若彤的事，易容方也聽說了，深知方晟想通過提攜她以勉勵更多年輕人扎根基層的念頭，因此在可以預見的將來，蘇若彤肯定還有好幾步可走。

        另外，“主子”在女人緣方面眾所周知，易容方一瞥蘇若彤青春靚麗燦若桃李，水靈靈招人喜愛，隱隱有了某種想法。

        果然，方晟道：“她留手機號嗎？正好這會兒有空，叫她來談談。”

        蘇若彤就在附近晃悠呢，一聽易容方電話趕緊過來。

        今天獨自一人來市府大院，蘇若彤也下了很大的決心。本來從鳥不拉屎的海港村調到縣灘涂開發領導小組，還是正式編制，她已經心滿意足，準備在縣城買房子落地生根了。

        誰知在臨海大學同學群里一說，立即招來反對聲——她的遭遇一直被同學們所關注，然而都是初出茅廬，縱使在省直機關也能力有限，幫不上忙。

        有同學指點說市委書記既然開了口，難道就止步于從農村調到縣城？再怎么說也得到市里發展，狠狠向前邁兩步。

        蘇若彤說除了方書記，領導們我一個都不熟，怎么邁步啊？

        又有同學指點說到這時候就得厚起臉皮繼續找市委書記，去匯報思想啊，去匯報灘涂開發啊，你畢竟跟他聊過，還請他吃過飯，這就是優勢！市委書記高高在上，也希望聽到來自基層同志的聲音。

        還有同學說方書記也是大學生村官出身，跟你經歷相同，千萬別錯過機會。

        反正整個同學群沒一個支持她安于現狀想法的，都要她抓住機會經常找市委書記。

        “就算嫌煩，他也不會轟你走，怕什么？”同學們紛紛說。

        所以蘇若彤就來了。

        剛踏入辦公室，方晟揚聲笑道：“小蘇來得正好，灘涂開發計劃擱淺了，你說怎么辦？”

        蘇若彤懵了，第一反應是不搞灘涂開發那我怎么辦？

        “為……為什么擱淺？”她問道。

        “問得好，”方晟道，“正如你在海港村呆了三年，又是為什么？世上的事啊，有時哪怕初衷是好的，總會碰到這樣那樣的情況，到最后所有人都忘了這件事為什么而做。”

        “我……我也說不清那么多大道理，就是單純覺得開發灘涂有利于地方經濟，也能大力改善當地老百姓生活水平。”

        “有這兩點還不足推進一個項目嗎？可惜不行，”方晟若有所思看了會兒桌前幾疊文件，道，“縣里不能等不能靠，要先動起來，讓有關部門看到效果……我有京都朋友引薦了一位投資商，叫高棋，喏，這是他的手機號，你先聯系一下，然后帶到縣里跟領導們見見面，落實個項目先做起來。”

        給投資商，給方向，自己只須牽線搭橋即可，這是明擺著讓自己立下頭功啊！

        蘇若彤激動得差點站起身，連連說：“謝謝方書記，謝謝方書記。”

        “沒事沒事，在你身上我看到……呃，我過去的影子，”方晟險些說看到周小容的影子，“給徐軼帶個話，就說灘涂那邊暫時別動，讓高先生先包幾千畝改良鹽堿地種種西瓜什么的，沙土地出來的瓜很甜的，然后邊干邊等，我相信經過努力省里會同意灘涂開發的。”

        蘇若彤尷尬地看桌上有沒有紙和筆，因為沒經驗，居然沒帶筆記本以及時記錄領導指示。

        方晟揶喻道：“小蘇同學要及時適應新環境，現在不是在海港村，村主任說個事在田頭喊一聲就行，領導說話要記牢每個字，這也是規避風險的一部分。”

        “牢記方書記批評。”蘇若彤滿臉通紅道，這瞬間象煞了周小容。

        “對了還有，高先生帶了幾個億過來，跟徐軼說清楚是我的招商引資任務，別把這塊肥肉瓜分了。”方晟幽默地說。

        出了大門，蘇若彤仔細把整件事琢磨一遍，才悟出方晟是在真心幫自己：市委書記出面招商來的投資商，做市委書記指定的種植西瓜項目，自己只負責上傳下達！

        只有功勞，沒有任何風險。

        再細想，如果今天不厚著臉皮跑這一趟，沒準那位高先生在方晟的引見下直接去見馮軼了，哪有自己的份兒？

        所以說官場從來不缺乏機會，關鍵在于發揮主觀能動性。

        這回蘇若彤長了個心眼沒在群里說，而與上次出主意的幾位同學私聊，其中在省直機關的同學說天大的好事，把他交待的事辦妥了，就是大功一件也是提拔依據，將來不管哪方面都無可指摘。

        是嗎？蘇若彤又驚又喜。

        同學又說以后以電話或短信匯報為主，不必經常來市府大院，不然影響不好，項目進度、資金到位情況、有什么成果等等，都可以說。

        蘇若彤心悅誠服道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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