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以前開始，瑪利亞就發(fā)現(xiàn)了：亞利犸似乎吝于掩飾。

        他毫不避諱這些，大大方方地展露出來，有時候甚至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只是憑借著本能，將一切想要攥緊的東西抓進手里。

        瑪利亞應該怨恨他的，但“只是單純地需要什么”和“只是單純地搶奪什么”目的竟是出奇地一致。一想到亞利犸也是她的忠誠信徒，她就對他怨恨不起來。

        她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捧起亞利犸的眼睛。

        那只是一團黑漆漆的霧氣，它們聚攏又散開，像無數(shù)只和濃霧完美融合真?zhèn)坞y辨的觸手，被思緒混亂黏合，末端則上繞著瑪利亞的手臂，游走如蝮蛇爬行，直至每一根發(fā)絲。

        “別擔心，我一定會幫助你的。”

        霧氣外緣往外延伸了些，像是他歪了歪頭，帶動著眼睛也偏了偏。亞利犸以為瑪利亞會錯了意，他也沒想到她竟能遲鈍到這種程度。

        瑪利亞的語氣堅定誠懇，源源不斷的力量正逐漸往她那一處匯聚：“我的確是對你有所疏忽。光明神存在的意義，不正是‘給陷入進絕望的人們帶來希望的火光’么？”

        “當時的你有多么地絕望，有多么地痛苦，如今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雖然那時的你并不是我的信徒，但你所遭遇的不幸，也是我未能盡到職責所致。”

        “已經(jīng)發(fā)生的缺憾之事我沒辦法彌補，但之后，我一定……一定會更加地‘愛護’你。”

        不再是“了解”，而是“愛護”，亞利犸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個詞語。

        頃刻間，觸手像潮水一樣瘋狂向后退去，他的氣息沒有消失殆盡，只是變得更加稀薄。瑪利亞向那團烈火走去，她沒有絲毫猶豫，因為這里即是一切的源頭。

        “起始點么……”

        瑪利亞伸出手，打橫在火苗上一掃，那些彌散在半空中的黑光被點亮了。她驀地攥緊手，光芒將她所目見的一切撕裂……她無法扭轉(zhuǎn)亞利犸的記憶，但這足以讓他心中燃起一把火。

        倘若信念足夠，困囿在回憶之中的夢魘也沒什么可怕的。

        瑪利亞從黑洞中一躍而出，當她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時，她發(fā)現(xiàn)亞利犸正在默默看著她。

        他的臉龐還是稍顯稚嫩，但下頜角已經(jīng)長開了，棱角分明的，也有了日/后那般鋒芒畢露的兇樣子。按常理來說，身處在回憶之中的小亞利犸應該是看不見瑪利亞這位“回溯者”的，但他的表情十分驚訝，膝蓋上的書也掉到了地上。

        “瑪利……瑪麗老師？你怎么來了？”

        “難道……是特意來看我的嗎？”

        見瑪利亞微微頷首，小亞利犸趕緊起身，他慌慌張張地整理著坐皺的衣褲，還不忘甩一甩頭，將雜亂的頭發(fā)甩平順。他拽住瑪利亞的手，引她坐到自己身旁，這時，瑪利亞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一重枷鎖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一重……還剩兩重……。

        這本該是一件好事，可瑪利亞總覺得事情不會這么簡單。他會如此輕易地放過她么？這個眼中充滿了毫不遮掩的貪欲的孩子，即便瑪利亞能將亞利犸過往的悲傷撫平，可傷痕卻像褶皺一樣遺留了下來。

        “我來看一看你。”瑪利亞抑制住自己的胡思亂想，摸了摸他的頭發(fā)。

        她從沒見過亞利犸這樣乖巧的樣子，收斂起所有的戾氣和爪子，溫順地伏在自己的腿上。他頭一歪，枕在瑪利亞的腿上，舒服地瞇起眼：“好溫暖……”

        “瑪利亞……你和我初次看見你時一模一樣……”亞利犸囈語道。

        什么？！瑪利亞心中一驚：他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不應該啊，這才是第五個春季。她記得很清楚，她將這件事情瞞到了第七個冬季才告訴這八位孩子。瑪利亞的身體僵住不動了，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動搖，亞利犸睜開眼睛，他笑著伸出手，從側臉移到了眉心間。

        “你一定很驚訝，但這對我來說不難做到。”

        “我……不，應該是我們，我們之間的關系就是如此地奇妙。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全部說出口了。”亞利犸將手伸向自己的胸/口，靠近心臟的位置，他一發(fā)狠，猛然刺入進去……

        “你瘋了？！”

        瑪利亞按住他的手。

        聽到了瑪麗老師的喊叫聲，在遠處游玩的七名孩子齊齊朝他們看過來。他們腳下的影子越拉越長，身體也越來越遠，瑪利亞捂住頭，疼痛迫使她驚醒，她知道：回憶正開始離她遠去。

        這是解開枷鎖的副作用？還是……

        小亞利犸扒開皮與肉，森森白骨在這血肉模糊之軀中如此格格不入，唯有神可以見得，那顆黑漆漆的“靈魂圓球”正在他的身體里涌動著。

        在那里，瑪利亞看到了另一團火。那并不是那些悲慘的過往經(jīng)歷造成的，“亞利犸，難道你……？”瑪利亞抿緊唇。不知不覺間，她的下唇已經(jīng)殷紅，緋火炙烤著她的牙與舌，最濃艷的地方淌下一滴血。

        代替她那雙沒有悲傷的眼睛，流出淚水。

        他再一次無恥地欺騙了她。他本就是與絕望渾然一體的人，自己的幫助在他的眼中，恐怕也只是“諷刺”而已吧，瑪利亞心想。

        “你說過了……要愛護我的……”

        “我只是想讓你看到……‘最真實的我’。”

        “你一定覺得我很卑鄙吧，但很遺憾，我的卑鄙或許遠不止于此。”亞利犸將那滴寶貴的神血含入口中，不讓它滾落到地上。他自認為是一種很正常的行為，可奇怪的是，這種行為會讓他刺痛，比刺入身體的自毀式疼痛來得更疼。

        “我不需要你再為我做什么了。”

        瑪利亞：“什么？”

        他饜足地舔了舔發(fā)麻的舌頭：“接下來你只要看著就好。”

        “我們已經(jīng)相通，再也不會有誰能將這種刻骨銘心的鏈接切斷了。”

        什么“相通”，什么“鏈接”，他到底在說什么？正當瑪利亞為亞利犸的話感到疑惑時，她透過那團火，看見了一座高大雄偉的教堂。“那是……”赫德蘭卡帝國的天空教堂，瑪利亞雖然沒有去過，但也認得一二。

        “很快，你會見到一群虎視眈眈的信徒。”

        “看看這里稀薄的信念……那幫廢物只會索取，一個都不虔誠！”亞利犸的黑色眼瞳像是一灘不起波瀾的死水，像是在注視著一群爬行的螻蟻。就憑他們，也配做光明神的信徒？

        都是……癡心妄想。

        “亞利犸，你到底要做什么？！”瑪利亞像是有所感召，她馬上揪住他的衣領，可卻沒辦法停止畫面的動作。

        “你現(xiàn)在應該是‘代理神’吧？想一想我教過你的東西，你難道就沒有感受到神的悲憫和神的職責嗎？”

        “哪怕只有一點點……”瑪利亞舊傷未愈，新傷又來，“也不該罵那些可憐的人們吧！而且……他們現(xiàn)在是你的信徒！”

        “你說什么？”

        他又想到了普羅神廟中的那場眾神會議，光是想到這些，就讓亞利犸惡心的想吐。“我的信徒？我怎么可能會有信徒……如果他的信仰與我相同，那么，不需要戰(zhàn)爭摧毀他——”

        “我會親自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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