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尹對曲舟交代的任務很是上心，只過了一晚，便將五個寫手送到了曲舟院中。

        城尹是個聰明人。這位國師大人是修仙之人，又怎么會真的貪戀世間情愛。他很自然地想，國師大人剛剛拼死抗敵，不顧自身安危，保住了這一城百姓免遭屠戮。必定是想要百姓能傳頌自己英勇抗敵的英雄事跡，卻又不好直說，這才借口說找善寫情愛故事的寫手。

        上位者雖不能明說，下位者卻不能領會不到上意。這個差事若是辦砸了，他可就白在官場混了這么多年。他更加自然地想，都是講故事，英雄事跡和才子佳人大概也差不了許多。

        為了避免曲舟還要再費一遍口舌解釋，他索性私下里將這五個寫手都一一提點過了。務必將國師大人的戰斗過程寫的精彩萬分，令人拍案叫絕。干架姿勢凌厲到當世無可匹敵才行。

        對于話本內容，他給出的指導意見是要浴血奮戰、險象環生、心驚肉跳、千鈞一發之際，以一人之力拯救鳳儀城于倒懸。

        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他要求是英勇無敵、飛天遁地、心懷天下、禮賢下士、舍己為人、大公無私、神仙之姿。

        如此安排了一番，城尹大人才算放心地將人送進莫宅。

        末了，他心滿意足地想，哎，誰不希望能青史留名，萬古流芳呢？咱們這位國師大人，也未能免俗啊！

        五位寫手戰戰兢兢地立在院子里，季路此人也赫然在列。

        除了他之外，其他四位寫手雖也都是動亂的親歷者，但畢竟沒有親見過曲舟，知道的遠沒有季路清楚。雖然早就連夜向能夠找到的人脈打聽了國師大人的英勇戰績，心里還是七上八下的。各自在腦海中努力搜尋著，從前熟讀的一些傳奇英雄話本中人物都是怎樣塑造的。好一會兒面見時，能出口成章地將那些詞匯直接套到曲舟身上去。

        這位國師雖有些不要臉地要親自監督歌頌自己的傳奇話本，但畢竟真的從血海中拯救了一城百姓。定然殺了不少妖魔鬼怪，不知是怎樣一位威風凜凜、兇神惡煞、三頭六臂、虎背熊腰、滿身殺氣的壯漢。

        被這樣的人瞪一眼，是不是就會肝膽俱裂而死。想到這里，四個人抖得更厲害了。

        季路也抖得厲害。他很激動。曲舟此刻就是他的偶像。他雖是書生，一生卻總渴望能壯懷激烈一回。安安穩穩地過了大半生，沒上過戰場，沒扛過刀，便只能在那些歷史故事中瞻仰些英雄的風采。

        那一夜，曲舟是如何凜然赴死也要將神尊拉下馬的偉岸形象深深地打動了他。

        即便最后狼狽不堪，奄奄一息，卻感覺比話本傳奇中那些永不失敗的完美英雄要真實得多也熱血得多。他一定要當面對曲舟表達一下內心的崇敬之情。

        房間中的曲舟也在發抖。

        又要換藥了，還是意識清醒的換藥。

        啊--啊--啊--

        院中飄蕩著曲舟的慘叫聲，抖著的五人腦海中各有畫面。

        只不過四個人面色更是復雜，想象的是不同情景的猛男落淚。

        季路內心中對曲舟的崇敬之情則更加濃厚了。

        什么是真英雄？

        真英雄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是螳臂當車，明知生死未卜，仍能一往無前、慨然赴死！雖千萬人吾往矣！

        英雄就不能哭了？不能怕疼了么？

        國師大人活得真實！

        國師大人分明那么怕疼，但面對邪神威壓時，還是一次次站了起來，面帶不屑與嘲諷。

        他想，國師大人與我是同樣的人。別看我平日里活得謹小慎微，不敢冒頭惹事，但真遇到了此等情形，我必定亦是能夠如此。

        曲舟嘴里塞了顆糖果，懷中抱著烏圓，眼角還帶著絲淚痕。富貴試探著問，“師叔您好些了么？城尹已將那幾個寫手送來了！”

        曲舟將頭一伸，富貴趕忙識趣地拿毛巾給她擦淚，“讓他們進來吧！把勝男也叫進來！”

        挨打了就要還手！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別人騎到她頭上拉屎，她可沒有那么好的涵養能當做無事發生！雖做不到殺到對方老家去，但殺人不見血的手段還是有的。真宗能靠信仰的力量忽悠愚昧的百姓制造動亂，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洗腦大法好啊！

        不就是洗腦么？你洗，我也洗。

        輿論宣傳戰要是能搞得過我就奇了怪了，曲舟忍不住冷笑。

        愚蠢的凡人！顫抖吧，感受樣板戲的力量！

        五個人高低不一、錯落有致地低頭跪在曲舟面前，等著指示。

        這可是一品的大貴人。雖然都是靠筆桿子和嘴皮子生活，但除了季路身有官職外，另外四個都是賤民、平民出身。分別是茶館說書先生、夜宿橋洞的流浪藝人、專做寫手糊口的落地書生、編故事賺外快的府學監生。

        季路著官服，監生穿著儒生服，落魄秀才身上的長衫雖看著干凈也還打著補丁。另外兩個賤民粗布短衣打扮，雖然已經找了最體面的衣服出來，還是覺得自己怎配跟如此身份的人物共處一室，腦袋低的不能再低，恨不能鉆進土里。

        咳咳，曲舟清了清嗓子。“幾位先生請起！不必拘禮！富貴啊，搬幾把椅子進來！我要說的故事很長，一時半會兒講不完的。”

        因人員構成復雜，五人中有的自負身份，身以與賤民同座為恥。賤民、平民也自覺他們只配跪著聽使喚，哪里敢真的落座。好歹也被生活毒打了這許多年，人家只是客套，自己哪里能當真呢。所以，光是座次就好一番折騰。

        “咦，季大人，咱們又見面了！”曲舟沖一直目光灼灼瞅著自己的季路打了聲招呼。

        季路撲通一聲又跪了下來，捎帶著好不容易坐下的其余四人也跟著又跪下了。

        曲舟不免有些頭大，萬惡的等級制度啊！

        “動不動就跪！你們的膝蓋還好嗎？是我要仰仗諸位幫忙寫部傳世名作，傳播出去，引得當世之人反思傳頌。時間緊，任務重，咱們如今是一個團隊，就不要在這些虛禮上浪費時間了！”

        又費了好一番力氣勸說安撫才讓五個人真的排成一排坐在了自己床前。

        曲舟拍了拍床沿邊，陸勝男便拖了張椅子坐了過去。曲舟總會忘記自己現在的男人身份，本意自然是要小姑娘直接坐自己邊上，好在陸勝男還沒糊涂。

        “我要寫個凄美的愛情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吳陸。”

        吳路？沒聽說過這個地方啊？這跟咱們鳳儀城有什么關系？跟國師大人的英雄事跡又有什么關系？對面的五人手端紙筆，都皺著眉，百思不得其解。

        “這是簡稱，全名應該是《吳長生與陸招娣》。男主人公叫吳長生，是青州益都城北洛鎮鎮長家的大少爺。女主人公叫陸招娣，是鎮上一戶農家的二姑娘。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起長大。兩情相悅互許終身，卻因為家世懸殊、門不當戶不對，加之真宗迫害，最后雙雙殉情慘死。”曲舟一邊關注著陸勝男的表情，一邊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將吳長生與陸勝男的遭遇大約講了一遍。

        許是曲舟頗有講故事的天賦，屋子里不時響起輕微的抽泣聲，五個男人聽的十分投入，患難見真情，如此情義怎不令人動容呢！

        對面五人終于明白過來，國師大人真的是要寫個愛情故事。這個故事的名字，分別取了兩位主人公的姓氏。

        這取名直白大膽！當前話本屆，取名字總喜歡玩些小意頭，或是婉約，譬如《青山謠》、《錦繡記》，或是豪邁，譬如《壯士北征傳》、《豪杰錄》，直接用主人公名字的還是頭一次。

        曲舟腦子很清楚。雖然她也不明白原理是什么。但《梁山伯與祝英臺》、《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確是最讓人們念念不忘的愛情經典。既然有了成功案例可供參考，那當然是拿來主義了。

        陸勝男握緊了拳頭，過了這么久，心中的憤恨沒減少半分。雙眼濕潤，滿是感激地看著曲舟。

        曲舟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打算，并且沒意見，便接著道：“這是真人真事。那書童雖認出了在下的佩劍，深夜前來求助。但我卻真的無法將他家已死了多時的少爺少奶奶救回來了。貧道雖不及諸位年歲長，閱歷豐富，但也知道一個道理。只要還有人記得，便不算死亡，就可以活在人們的記憶里。我們雖不能幫助這對苦命的戀人，但卻可以阻止以后再有類似的悲劇發生。”

        到了升華主題的時刻。曲舟喝了口水，鄭重地提出本次創作的主旨。

        “這個故事諸位務必要寫得感天動地，男人聽了沉默，女人聽了流淚。我希望這個故事要有膾炙人口的經典唱段，能流傳千古，家喻戶曉。不光是咱們大周，就是其他國家也能傳頌。如此一來，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世人破除門戶之見，讓試圖棒打鴛鴦的父母慎之又慎，三思而后行。傳奇話本也行、折子戲也可，我不管諸位用什么手段，這幾天就住在我這院里，先出個初稿，咱們再改再磨。目標就是揭破真宗教選民女入寺，行茍且之事的丑惡嘴臉。抨擊他們作威作福、欺壓良民的無恥行徑。歌頌吳長生和陸招娣之間的偉大愛情，肯定勞動人民的反抗精神。我們雖然平凡，但我們也不該是可以任人揉圓搓扁的。圣女雙休一事就是再包裹上幾層仙女外衣，也遮不住逼良為娼、踐踏女性的本質。”

        云門一行不到十人，卻住了當初宗山上百人住的院子。別說五個寫手，就是再加百十口人也不成問題。這是個很好的故事題材。五個人都摩拳擦掌，頗為振奮。

        曲舟對他們的表情很滿意，又添了一把柴。“吳長生與陸招娣，不愧是青州好兒女。頂天立地男子漢，堅韌果敢女君子。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人之筆足可喚醒天下人最后的良心！文人風骨更是一個朝代的脊梁。”

        “狗日的真宗禿驢，這些年禍害多少好姑娘！”說書先生被曲舟說得老淚縱橫。

        “救命之恩，如何能不報答？陸招娣一介女子能豁出性命下到崖底將吳長生背上來。何等的膽色氣魄？這樣的女子又怎能辜負？”季路也不禁感慨道。

        “我等讀書之人，當以筆為劍，斬奸除惡，感化世人。”那位監生眼神放光，就像找到了新的人生動力一般。

        “就是結局委實凄慘了些。不知他們來世能不能在一起。”那位落魄書生騷了騷頭皮，神情落寞，似乎頗為感傷。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骸。雖是這樣的世道，但文學創作當歌頌美好，抨擊丑惡。”結局，曲舟其實早就想好了。“太過悲慘而毫無希望的故事，使人神傷，實在無法成為流傳經典。所以，他們二人雙雙化蝶了。”

        “化蝶？”對面五人同時問道。

        曲舟點了點頭，“他們殉情而死后，化為一對翩翩飛舞的蝴蝶，飛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分開過。”

        陸勝男哭道：“可蝴蝶能活多久啊？”

        監生晃著腦袋，“妙啊！這位小仙長有所不知。故事總要虛構些情節的。蝴蝶是個好意頭。自由美麗，閨閣中的婦人小姐必定喜歡。如此一來，年年蝴蝶飛舞的時節，只要看見蝴蝶，世人就會想起吳長生與陸招娣二人，更會想起真宗教的可惡。”

        “想來貧道在此地也耽擱不了許久。人手若是不夠，諸位盡可以找相熟的藝人、伙伴前來相幫。”曲舟如今可的確是有錢人，豪氣道，“這不是什么隱秘之事，就是要傳得人盡皆知才好。食宿不必擔憂，若是辦好了，人人都有重賞。剛經歷了一番劫難，城中百姓也需要些新的話本故事來娛樂，安撫人心，緩解情緒。”

        這五人本也覺得短時間內要出個精品著實有些為難。壓力不可謂不大。聽了此話，紛紛松了一口氣。五人各自都有一干好友，曲舟又不限制人數。遭此大亂，生意大受影響。拉幾個口糧快斷的好友進莫宅混吃幾天也是好的。

        曲舟又何嘗不知，深受喜愛的傳世作品必得經過時間的洗禮。在百姓的口口相傳中，才能變得越來越完善。眾口難調，經典作品就是要雅俗共賞，讓各階層的人都喜歡。參與的人越多越好，自然不會跟他們計較一點銀錢上的事。

        莫宅云門眾人住的院子很快就熱鬧了起來。販夫走卒，啥人都有。用度雖大了起來，院子里也時常響起激烈的劇情討論聲。但不過兩日，初稿居然就完成了。

        因季路身有官職，眾人自然以他馬首是瞻。故事最后的難點便也交給了他。

        如何把國師大人完美地融入進這個故事里去？

        在其余四位小組長的注視下，季路咣當一下將酒碗砸到了桌子上。

        “化蝶正需要一位法師。逃跑的吳陸二人被真宗狗賊追殺，選擇雙雙殉情。被一位過路的云門修士救下時，已經失血過多無力回天。這位法師便做法將二人亡靈化為蝴蝶，如此可好？”

        曲舟沒想到，就這樣胡搞一通，竟真的將事辦成了。

        后來，除了評書段子、折子戲、小曲唱段、話本傳奇等多種藝術形式，不同書局還出了各種用料考究并配精美插圖的限量定制版本。從印制到售賣制作，對鳳儀城的經濟恢復也起到了決定性的影響。

        燒禿了的北洛鎮石橋寺更是成了見證這段凄美愛情故事的標志性建筑，經歷代鎮長多次重修。寺中都換成了清教僧人，還放了幾塊遺址殘骸供香客參觀反思。曲舟沒有刻意授意，自然而然就發展成了這樣。

        吳長生和陸招娣二人墳前，更是常年有青年男女前去打掃獻花祭奠。

        整個故事里，只有一段煽情文字出自曲舟之手。

        “我愿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雨打，五百年日曬，只愿那人能從橋上走過！”

        多年后，就是到了臨死前，季路都為曾得見曲舟這樣驚才絕艷之人大為無憾。

        國師大人，若是改行寫話本，哪還有別人的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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