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舟拒絕了心上人。

        衛玨也想不到，這個女人可以熱烈地告白，也可以直接地拒絕。

        這超出了他對女人的認知。如果他真的是個女人的話。

        想到至少自己沒有提到手機，沒有提到棺材里的本體，曲舟不禁慶幸還給自己留了一條底褲。

        “沒有千秋萬代的王朝！”見衛玨甩袖即走，曲舟喊道。

        “什么千秋萬代，本王只要當下！本王會向你證明，那個位子，本王拿得起，也擔得動。”

        衛玨出門的時候，臉色不怎么好看，滿臉大為震驚加大失所望。

        衛、白二人走后，幾個小輩沖進屋中。曲舟正托著額頭，做痛苦沉思狀。

        “師叔，你答應他了？”羽笙當先問。看來小輩們也是看得懂發生了什么的。

        “沒有！”曲舟輕輕搖頭，“咱們作為宗教界人士摻合這種事干嘛？”

        恭喜和發財對視一眼，不解道：“您不是看上”話還沒說完，他就被平安拿胳膊肘戳了一下。

        饒是曲舟臉皮厚，面皮也紅了紅。她打起精神，狀似混不在意道：“談情說愛也沒必要失去自我啊，真是一路人怎么都能走到一起去！”

        見眾弟子仍是滿臉擔憂，她深呼吸一口，大聲道：“吃飯！”

        晚飯很豐盛。曲舟看著滿桌菜色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她早就奇怪，既然是平行時空，既然這個平行時空對照的是中國古代史，那她在此地已經吃過的辣椒、玉米、西紅柿、紅薯和馬鈴薯這類外來作物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此時并不是大一統王朝，商隊很難有穩定又訓練有素的駐軍保護。難道，這里已經有了變種的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這里的航海家又是誰？

        “這土豆絲是誰做的？”她問，腦子想著如何不露痕跡地問出想要的答案。

        “是我！”平安舉起手，“師叔，可是有何不妥？”

        曲舟搖頭，“這道菜炒的不錯，酸辣爽口！”

        招財也在一旁夸贊道：“平安這道菜可是蘭榛姑姑手把手教的，還能不好吃？”

        曲舟奇道：“蘭榛教的？”

        招財嘿嘿笑著撓頭道：“蘭榛姑姑的手藝據傳是師祖親傳。知道師叔喜歡吃這道菜，我們便想著學會了好求師叔帶我們下山歷練，可我們幾個在頭一關切絲上就敗下陣來，只有平安的手藝讓蘭榛姑姑滿意。”

        曲舟有些感慨，想不到這些小家伙為了能下山歷練，背后竟還做了這番努力。又看著陸勝男問道：“你做的哪幾道菜？”

        陸勝男指著兩個素菜，微有些慚愧道：“白菜和蘿卜，冬天可不就只能吃這個么？我見識少，小時候跟著我娘就學了幾個莊戶人家的家常菜，其余的食材是真不會做！”

        這是個男尊女卑的世界。可曲舟在云門山上的時候卻從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云門中人從不覺得女人天生就該待在廚房燒火做飯。這次一路同行，做飯食也是大家齊上陣。每次做飯都熱熱鬧鬧，煙火氣十足。這煙火氣，讓她孤單的心溫暖了不少。

        這時，其余幾名弟子也停止扒飯，放下碗筷，恭敬地看著曲舟，不知道師叔又要借著晚飯一事說出什么神妙見解。

        曲舟被孩子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蔥姜蒜、雞鴨魚肉、油鹽醬醋茶，這些看似很日常的東西都是怎么走到人們餐桌上的，你們想過沒有？”

        她早就注意到，勝男吃過苦，羽笙挨過餓，他們二人碗里從不會剩下一粒米。其余小輩卻回回都要在碗里剩點東西。

        羽笙原本一直在專注地吃飯，此時擦了擦嘴道：“窮人哪吃得起這些，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有錢人什么買不到！”

        眾人皆深以為然。怎么到餐桌上的，買來，做熟，端上來的唄！

        發財恭敬行禮解釋道：“咱們的食材，有的是山上帶下來的，有的是隨行吏員送來的。飯菜都是咱們自己做的，根本沒有下毒落藥的機會。若是有問題，也定是那送來的食材有問題！不知對頭用了什么厲害毒物？弟子等竟都沒察覺！”

        曲舟趕忙道：“沒有，你誤會了，這些飯菜都沒有問題。”

        “師叔是想問，這些東西怎么就成了我們的食物，怎么就被發現是可以吃的？”平安輕聲道。

        眾弟子紛紛向他投去欽佩的目光，師叔原是這樣想的！只有上升到這樣一個玄妙的高度才配得上師叔他老人家的修為境界啊！

        曲舟更加汗顏，只好故作高深道：“那說來聽聽！”

        雖算是吃飯期間的加試，眾弟子也并不反感，個個思考得很積極。

        進寶搶先道：“弟子見識淺陋，只知道門中雖從未禁食葷腥，但出于修行所需，大家飲食上一直都是素食為主。初初修為低淺時，不吃飯便餓得厲害，如今辟谷打坐，一個月不吃也撐得住。谷物菜疏吸收天地之精華成長而成。藥食同源，弟子以為，修行者吃東西可以迅速地恢復體力，不必調動炁海就能生發出來的能量，怕是也只有食物了。”

        曲舟心道，我倒也不是想知道修行者的食譜。但還是肯定道：“說的不錯！”她又夾了一筷子土豆絲思索著該如何將話題引導到正途上去。

        羽笙和陸勝男同時道：“師叔是想將這菜引入凡間？”

        其余幾個弟子也做恍然大悟狀，平安道：“這菜凡間尚沒有，易于存儲，好種植，口味又好，師叔是想惠及于民？”

        富貴恍然道：“戰火四起，縱使大周強橫，也難擋多國發難。戰事一旦耗過春耕，前線百姓非但無法正常播種，家中的存糧定會再被征召。如此一來，活命的口糧就堪憂了。到時即便從腹地調糧，經過層層盤剝，價格也會大漲，到得百姓口中的能有幾分？師叔雖不想摻合到王子奪位之爭，卻心系受波及的百姓。這些菜蔬到得咱們云門山的餐桌上已有上百年，卻從未有人想過要將它們散播于民間。只道這是老家主帶回來給門中修行者的，也從未有人問過它們的來歷。”

        招財、進寶、恭喜、發財四人齊聲道：“弟子等謝師叔教誨！”

        羽笙心下大動，他在山上日久，自然知道土豆的好處。這玩意兒加上佐料能做菜蔬，無法烹飪時靠水煮亦能做主食充饑。當年若是民間有這東西，何至于餓死那么多人？何至于要人吃人？他的父母兄弟說不定也還活著。

        可他到得山中后，衣食無憂，雖吃過見過這些，也曾見識過饑荒的可怖，卻以修仙者自居，自覺己身比凡人高貴許多，一心只想提升境界。哪怕土豆、紅薯這些東西，并不能提升自己的功力，他也從未想過要是那些凡人有了這些東西該有多好，只覺得這些好東西本就該是修仙者專有的。

        可眼前這個他向來瞧不上的小師叔，自下得山來，一路所做所為都讓他自慚形穢。他從未跟隨曲舟下山歷練過，不知道他從前是什么做派，也不知道這位極少下山的小師叔，上次逃出山門到底經歷了什么，才能在短短時間內使境界再次提升。

        可或許這才是小師叔深受老家主賞識的關鍵？或許跟著小師叔學著不要那么自私，他也可以憑自己的能力頓悟從而提升境界？

        這邊廂，曲舟也極為震驚。

        這些菜蔬竟都是曲函谷帶回來的？而且還只在山中有？

        其實她倒沒想得這么深遠。這些小輩卻已自行腦補出了一個大公無私的曲舟。

        陸勝男顫抖著聲音提醒道：“老家主上次下山救世，只是與海辰法師救治傷兵而已，也并未將山中食物帶入民間。師父說，他老人家回山后很是苦惱。修仙者介入紅塵事，一著不慎，就會引起世間動蕩。”

        從云門被圍山合攻到被迫接受入世出任國師。小姑娘一直很愧疚，覺得是自己受親情所困，下山救人惹的禍。如果不是她為了姐姐插手石橋寺一事，這把火又怎會燒到云門山頭上？如果云門不過問，后續的一切事情就都不會發生了，或許鳳儀城也不會有這次真宗圣教策劃的精心報復。

        一切都是她的錯。如果不是她，堂堂云門又怎會被裹挾進這亂局？可無論師父還是師叔都沒有怪過她。師叔更是待她極為親厚和善。這次師叔要把山中食物帶入民間，會引起什么后果呢？

        聽了這提醒，曲舟驚出一身冷汗。小輩們不知道，曲舟卻知道曲函谷在苦惱什么。

        曲函谷與海辰法師相識于隴山關，頭腦一熱出手干預了大魏和北齊之戰。這一戰使衛縈聲震天下，后來的將門虎子衛博謇才能一路憑借軍功入了大魏皇帝的眼，成了老皇帝的親家，成了大魏最強外戚，直到篡權奪位。

        雖然后來的事全是曲舟推斷出來的。但此刻知道曲函谷曾為自己當年的入世有悔還是更堅定了她對曲通明身份的猜測。

        原來這才是當年曲函谷救下被刺毒酒的小皇帝的真相。他心懷愧疚，覺得是自己的干預才使衛氏做大，招致大魏國滅。

        難怪，他會將那個小故事放在教材首頁。神是沒有立場的。

        神是沒有立場的。曲舟在心中默念，然后定計道：“戰事一起，交戰雙方的百姓都深受其害。我們自然是兩邊都救。”

        平安道：“可我們到底還是大周人，如此一來，豈不算叛國？”

        陸勝男也道：“就算是仙家的東西，要讓戰亂區的百姓相信是好東西并找到合適的地方耕種也是極為困難的。況且，不管什么莊稼，長出來都需要時間。流亡途中，談什么耕種和收獲。”

        的確，取信于民非常困難。有時候愚昧盲從倒是能省卻很多力氣。

        曲舟又招呼起大家趁熱吃飯，“放松點，邊吃邊說，現在也只是想對策，做什么事情都不能一刀切。如今崇道滅佛做得太過倉促，會引起一系列連鎖反應后患無窮。如此亂局中，咱們入世為的是救人活命，能救一人是一人，于修仙者而言，不必區分國別，都是人命！”

        小輩們于是端起飯碗，邊吃邊聽曲舟接著道：“種糧既然來不及，最有效還是就近買糧。硬通貨換硬通貨。買糧就需要很多錢，所以我們要賺很多的錢。從什么人身上賺錢？自然不能刮窮苦百姓的活命錢。要賺就賺有錢人的錢，這些人才有消費的能力。大家幫著想想，咱們有什么可賣的？”

        招財道：“咱們云門獨有的東西自然都是吸引凡間有錢人購買的絕佳商品。”

        平安道：“除了賞玩的小物件，所有有破壞性和戰斗力的東西都不能賣。師叔的意思是將這些食材賣給有錢人？可弟子乾坤袋中所存僅夠咱們一行吃用。”

        云門山眾人平日生活并不算奢靡，又久居山中，極少參與社會經濟活動。故而小輩們對金錢以及如何賺錢都沒有什么概念。他們熟悉的消費行為是入世歷練助人時極為偶然產生的花銷，唯一接觸過的經濟活動還是驢隊下山采購。這種接觸也就是吃點采購來的瓜果，其余肉類都是為山中蓄養的珍禽異獸準備的食物。

        招財和進寶作為算數課最好的兩個，下山時便被曲舟委以會計的重任。可一路上都有朝廷禮部官員打點，根本花不到自己的錢，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最簡單的乘法口訣都用不到。

        除了曲舟有小金庫，一行九人下山時身上所帶都是丹方、藥草、符咒、法寶。他們每人出門前配發的十兩銀子早就在鳳儀城隨著各種供奉和朝廷賞賜盡數捐給了城里的災民。現在人人口袋里都是一個大子兒都沒有。

        進寶道：“凡間之人祈求最多的就是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師叔入京后，求醫問藥的達官顯貴必不在少數。賜藥的時候多收些銀子不就好了？”

        曲舟想起出塵子與柳浥初遇時不就是在做法事驅鬼么，面上忍不住掛上一絲微笑。“你們幾個卜卦問吉、做法招魂、驅鬼降魔的本事如何？”

        幾個孩子尷尬地笑了笑，恭喜道：“百姓見到我們這種小道士，除了這些，也實在沒什么好問的。”

        曲舟看向平安笑了笑，“這便好。看來此道之上，人人都是一把好手。這些食材的推廣自然是由上而下才有奇效。先讓皇族喜歡，權貴階層自然跟風追逐。第一頓自然是咱們來做。就以仙門素餐的名頭進獻于衛博謇，他想求長生，就是苦藥怕也是求之不得，這么好吃的東西，自然歡喜得不得了。至于烹飪方法，不必藏私，大可傳授給御廚。就算他是皇帝，咱們也不可能舍出一人專門來伺候他。”

        平安了然地點點頭。“弟子有一想法。咱們云門在民間沒有道觀，索性將這些尋上門的玄天道觀接收了。學那真宗寺院，繼續向民間收費開放素齋。清教接管不了的那些真宗寺廟，附屬的田產就是在還田于民后，也還剩下不少。加上玄天道觀的田產，都種上咱們云門特有的稀罕食材。如此，就不愁食材用量，也不用擔心他們散于民間。”

        看來，云門小輩還是不希望山中獨有的東西散于民間。曲舟心想，等規模一大，接手的人就多了。他們知道了這是稀罕的好東西，又怎么可能不夾帶盜賣？那些耕種的人用不了兩三次就知道這些東西其實極好養活，散于民間是遲早的事。

        但還是開口贊道：“此舉甚妙。自產自銷，既能創造就業機會，讓收攏的流亡僧人和難民有事做，又不用去民間租賃樓舍開什么酒樓，不會與民爭利。”

        發財馬上道：“法事道場咱們萬不可上門去，就是要讓那些貴婦老爺們爬山進道觀。最好能住一晚，人住下了，就要用齋飯。”

        曲舟沒想到這孩子居然還懂得現代旅游開發的套路，豎起大拇指夸贊道：“發財，你小子真是個小機靈鬼兒！宗教的確需要保持高冷的神秘感！”

        富貴一拍大腿，“快想想，還有什么能讓這些有錢人掏銀子的關口？咱們要不要也賣平安符？只是咱們賣得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跟真宗那糊弄人的“神水”可不一樣。只是想不到，最后竟還是要跟著真宗那些禿驢學斂財手段！”

        眾弟子紛紛表示贊同。平安大受鼓舞，“那弟子今夜就擬好給各玄天道觀的回信，這幾日便送出去，也好安撫他們。”

        曲舟見小輩們創意無限，心中很是安慰。原本她只是想知道，這西紅柿炒蛋的西紅柿和做酸辣土豆絲的土豆子是從哪里來的，哪里料到還有這么神奇的發展，竟開辟出一條嶄新的發財創業之路。簡單的一頓飯，九個人就將接下來一段時間的工作定了個七七八八，實在是意外之喜。

        作為始作俑者，曲舟有些惴惴，“只是，如此一來，是否會帶壞我青州云門的聲譽？”

        羽笙冷靜道：“師叔大可不必憂慮，世人都是犯賤的。白送的他們偏不要。就是要如此，他們才會認為是好東西。往日咱們高居云端，就是皇室貴族都親近不得。如今做出此等親民舉動，乃是天賜的福祉，他們只會感恩戴德榮幸之至。”

        不要錢的好東西沒人相信，這可真是大實話了。陸勝男也默默點頭認可。

        只剩下最后一個擔憂，曲舟道：“再有就是，普通百姓怕是支付不起。除了買糧救濟難民，還需想些其他法子讓事情變得公平些。”

        陸勝男哼道：“物以稀為貴。若是賤民也用得起了，也就凸顯不出貴族們的尊貴。他們怎么受得了？若是人人都吃上了一樣的東西，只怕這些貴族就不愿再花錢購買。到時候咱們能收集到的銀錢怕是就少了。從大局來看，只好忍一時之辱，背一背罵名了！”

        她說的沒錯，有時候一心為他人著想做好事，是需要忍辱負重的。不能解釋，不能獲得不知情人士的原諒。那些潛伏敵營做間諜的無名英雄不就是如此？要遭受親人朋友的鄙視，甚至還要冒著背負叛徒和漢奸黑鍋死去的風險。

        這事何其委屈！恭喜重重將碗摁到桌子上，“他們敢？”羽笙卻很平靜，一臉的無所謂。

        進寶樂天得很，將左右手食指插進耳朵道：“咱們既已想到了會有這一遭，到時捂起耳朵來躲著就好了，不聞不問自然不生氣。心態要放平和，莫生氣，莫生氣！”

        平安也是全不在意，“日久見人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哪能事事做到面面俱到？有錢人花錢花得開心，窮人渡過危難保住性命，如此足矣！”

        看孩子商討得熱鬧，這一刻，讓曲舟感覺到難得的輕松暢快。原來有人分擔與人有商有量是這么幸福的一件事。前途多歧路，心中更是一片迷茫。可看著孩子們澄澈的眼神，堅定的臉，又使她不再恐懼前程的風雨。

        “此次真宗那幫家伙能挑動諸國共同伐周，說到底還是借了宗教信仰的勢。鼓動人心造反時，民族主義和宗教信仰是最好扯的兩桿大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加入我便要毀滅你，這便是人心。同民族同宗教才能同立場同利益，要想從根源上解此危局，還是要將這次宗教改革的后遺癥處理好。新任國師不但要管理玄天道門，還要接手真宗寺廟。不是一刀切式的徹底抹消，而是改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譬如首要的，就是要廢除圣女雙修制度，廢除僧人由朝廷供養的特權。”曲舟覺得自己的腰桿都更挺拔了，拿出了讓子彈飛里張麻子的架勢，“總之，此次入世的目標只有三個，公平，公平，還是他媽的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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