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層塔前，一干弟子身穿道袍，恭敬候列，前方祭壇擺放著貢品，倒非豬牛羊肉，而是十釋山伙房日常所見瓜果蔬菜雞鴨魚肉，陳列頗多，看上去雖不富裕，但也豐盛。

        周石意師父隨列戊修大師父身側(cè)，并未見海引師父蹤影，眾弟子聽從掌門示意，每人各敬一柱香，口中默念，寄誠心以香煙上達(dá)于神明，時辰一到，眾人紛紛矮下身，雙足跏趺，雙手放兩邊，一手朝上，一手朝下。

        身穿法衣的何桓走上祭壇，盡管連夜改衣，沒有十釋山唯一的成年女性幫忙，那身法衣罩在他身上仍顯得很不合襯，郁羅蕭臺和日月星辰的金絲銀線繡華麗歸華麗，卻不是十多歲的小少年能撐得住的，幸好他生性沉穩(wěn)，步子不疾不徐，才沒被那過長下擺給牽絆出丑。

        “為什么是何桓來誦經(jīng)？”

        “你不知道？長山受傷了，抬手都困難。”

        角落的兩名小弟子家住新都，自以為見多識廣地竊竊議論，視線轉(zhuǎn)去，他們中的拔尖者坐于前方正中，挺直的背脊與他人無異，看不出受傷的痕跡。

        他們每個人的位置，都是陣型的一部分，于是有沒有人缺席一目了然。

        “說是重要的祭拜，連人都到不齊，唉。”

        “可不，堂堂宗門，卻沒什么像樣的法器，著名的功法，以供徒弟們瞻仰。”

        “噓！”

        有人出聲提醒，順著噓聲而去，金氣訣陣營肅殺的目光正四處掃視不認(rèn)真念經(jīng)的人，以自己的方式鎮(zhèn)守一方秩序，兩名新都來的小弟子便不敢造次。

        九層塔前的道場，有條不紊的詠誦聲形成一條勢不可擋的河流，莊重威嚴(yán)蓋壓一切閑思雜念。

        誦經(jīng)包括念誦和歌贊兩部分，何桓領(lǐng)眾弟子詠念經(jīng)文與誦念諸神真仙圣號，既是對諸神真仙的敬禮，也是自我修持的必要。十釋山人丁凋零，祖宗也沒幾位，干脆就加進(jìn)諸神仙圣號之中。

        當(dāng)進(jìn)行到歌贊諸神仙的功德，唱《三清寶誥》部分，面容姣好的女弟子挪步上前，開口那聲音如黃鶯出谷，唱腔如蒲柳婉轉(zhuǎn)，比之男聲的“嘎嘎”聲，更顯清麗，牽引著男弟子聲音高亢與之應(yīng)和，而他們的掌門人在前面幾不可見地眉心一皺，旁邊的周石意臉色變白，頭埋得更低了。

        完畢之后，眾人睜開眼，只覺天色與之前不同，一時又說不出個具體的不同法，大約是心境澄明的作用。

        戊修步上前來，來到祭壇正中，今日這矮道人身穿高功法衣，那衣服上繡有五色云霞，山水袖帔，頭戴元始寶冠，一改之前的蕭索樣貌，氣派威嚴(yán)。

        戊修等了會兒，沒見動靜，低聲道：“幡。”

        旁邊的周石意如夢中驚醒，低頭奉上法器。

        戊修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轉(zhuǎn)向弟子朗聲道：“人有人法，家有家規(guī)，星辰有軌道，萬物有定規(guī)，十釋山每年祭祖，都會向上天祈福，不為自己，只為天下蒼生，以茲證明我們的誠意。”

        有弟子道：“是祈雨嗎？今年開春以后，就沒下過雨，再這樣下去，又該同去年一樣。”

        其他人附和：“聽說去年很多地方整年顆粒無收，餓死了好多人。”

        也有人黯然：“我上山以后頓頓飽飯，沒再挨餓，卻不知家里人是否熬過了冬天。”

        想到是為家鄉(xiāng)祈福，眼前便浮現(xiàn)張張熟悉的家鄉(xiāng)人的臉，很多人都激動起來，見到大師父手中幡旆一揮，個個獲得指令，口中誦經(jīng)，變換手勢，雙手放下丹田，左手抱右手，即是“負(fù)陰抱陽”之意。

        同一時間，偏僻的倉窖里，勝男從睡眠中醒來。

        昨兒夜里，她扣押三個破壞勞動成果的人，這一行徑遭到陶呂二人前所未有的一致反對，

        她們中有一人在半夜趁她睡著的時候，偷偷放了那三人。

        事后，她們都不承認(rèn)。

        勝男便沒參加祭拜儀式，獨(dú)道而行。

        她還是心里有氣，很在意好友與自己想法不一致，在她看來，做出和別人不一樣的選擇是容易的，她們所擔(dān)憂的來自師父的責(zé)罰，泉水那邊人的排斥與譴責(zé)，也并不重要。

        就連不去參加入門后的第一場法會，同齡人都會有的遺憾悔恨，勝男都沒有，她倒是在谷倉旁的晾曬席上睡得很香。

        一覺醒來，精神抖擻。

        透過墻與草棚之間的縫隙，能看到外面天色陰暗，烏云密布，并不適合外出，而倉窖里面，什么東西都有，可以算是十釋山最大的雜物庫。

        勝男好奇地左碰碰，右摸摸，弄得兩手臟乎乎的，這個平日里油瓶倒了都懶得扶一下的人，拿起了掃帚，清掃物品上的灰塵，干得熱火朝天，儼然將倉窖劃拉進(jìn)自己的地盤。

        屋外電閃雷鳴，響得夠久了，茅草已集結(jié)水氣，飽滿得都已下垂。

        勝男杵著掃帚看了會兒外面，轉(zhuǎn)頭用帚頭戳了戳角落，“三個懶家伙，也不幫幫忙？”

        祈求的雨，即將降下。

        九層塔前，五個氣訣陣營各顯神通，一套“行云施雨”的法術(shù)之后，眾人表情各異，大部分都難掩失望，或者呆愣地反應(yīng)不過來，少部分喜氣洋洋，便是水木陣營的人。

        五氣在天分別化為一種氣象，但目前來看，只有水木陣營才是真正使上力的，天上烏云滾滾，雷聲隆隆，不正是水木兩氣的顯現(xiàn)，水木陣營的杰作？

        可喜悅之情還未在他們臉上停留多時，忽然烏云散開，太陽露出了臉。

        “繼續(xù)！不可懈怠！”水木陣營里的宋高杰振臂大呼，指揮眾人發(fā)功。

        同宗弟弟宋天驕一向幫襯他，眼尖地瞅出幾個劃水的，抓住一個典型就責(zé)問：“長山，為何干坐著不幫忙？”

        盤坐地面的長山維持守訣姿勢未動，他那把古怪的琴更是置放一邊，今日連響都沒響一聲，宋天驕連問三次，他才回答：“現(xiàn)在的時辰，你們察覺不到異常嗎？”

        擅長書面學(xué)問的水木陣營很快推演出時辰，“現(xiàn)在是己未時，跟你不祈雨有何關(guān)聯(lián)？”

        “現(xiàn)在祈雨，就是浪費(fèi)力氣。”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

        “張勝男，你欺人太甚！”

        “你好可笑，還問我們怎么不幫忙？你想叫我們怎么幫？”

        角落里，被捆縛四肢的三名十釋山弟子看上去已經(jīng)適應(yīng)失去人身行動的處境，一動不動也不掙扎，只顧著嘴上叫囂。

        最開始，這三名土氣訣弟子不是沒想到會被抓住，但祭祖儀式馬上舉行，晾人也不敢將她們怎樣，于是摸黑來到火爐這邊搗了個天翻地覆，哪知張勝男這貨，不僅拿手臂粗的木棒揍她們，還敢在祭祖大會前兩個時辰，將她們捆綁起來，大有不給出一個交代，就跟她們死磕到底的架勢。

        連陶玉呂虹都勸不動這軸人，見此情形，她們也不是沒服過軟——

        “大不了再幫你種回去就是！”

        張勝男默想了會兒，好似那可憐的榆木腦袋正在運(yùn)行對她來說復(fù)雜無比的算術(shù)題，等得人都快睡著了，才回答：“不要，不劃算。”

        花卷三瓣呆住。

        劃算？給你把秧苗拔了，再給你種回去，原樣奉還，怎么就不劃算了？

        但張勝男就是閉口不說，要怎樣才肯放她們回去，任她們經(jīng)歷了日出的惶恐，日升的麻木，然后是午后錯過祭祖儀式已成事實(shí)的傷心。

        連外面的狂風(fēng)大作雷電交加停止，她們也沒察覺，直到頭頂投來幾縷陽光。

        “張勝男，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們情不自禁問。

        九層塔前，十釋山的弟子維持法陣，大汗淋漓，很多支撐不住，趴伏下去，法壇前的兩位師長并沒有阻止，而是默許他們按自己的意思進(jìn)行這場法事。

        己未時一過，庚申時到，長山睜開眼，拿過身邊圓琴。

        那琴已不是先前那把，而是他用自己的伙食換來火爐重鍛的新琴，當(dāng)琴弦撥動，金鳴之聲已是真正的琴音，聲音像擴(kuò)散的漣漪，傳出老遠(yuǎn)。

        很多趴下的弟子睜開眼睛，茫然四顧，看上去如同剛醒過來。

        水木陣營的人很快調(diào)換位置靠近長山，以長山為中心圍成一圈，形成他們自創(chuàng)的守護(hù)法陣。

        這群高傲之人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今日是個特別的日子，不僅是由于祭祖日，還因?yàn)橛衅邆�天地一氣的時辰，己未便是其中之一。

        這個時辰天地之間飄蕩著土氣，土天生克水，雨水降落遭到克制，他們中率先察覺到的長山便說此時祈雨，如同跟天地爭斗，純是浪費(fèi)功夫，他們還半信半疑，直到頭頂烏云再次密布，一看旁邊沙漏，果然已到庚申時，天地轉(zhuǎn)換為一片金氣，便是生雨布雨的時機(jī)，再看長山，終于肯動用法器，他們自然不能再落后了。

        沒多久，長山的琴音就被誦經(jīng)聲蓋過。

        修水氣訣的何桓手持法鈴，那鈴聲叮鈴叮鈴，搭配誦經(jīng)聲，很是好聽，長山的琴音因?yàn)闆]有經(jīng)過編制，沒有節(jié)奏與韻味，相形之下，難免遜色。

        長山眉心微皺，手指下的琴音數(shù)次被打亂，不得不停下。

        庚申時之后，又會迎來辛酉時，但凡誰想要在師長面前“亮活”，抑或震懾同齡人，這將是大好機(jī)會，平日里，長山并非不想顯山露水，而是時機(jī)總是不對，今日兩個金氣時辰，見證者都在場，豈能再容他人超過？

        想到此，他拉住琴右端的一根機(jī)括，只要扯動，琴內(nèi)水流格局將會改變。

        但他忽然抬頭看了一眼前方，兩道目光不知何時停留在他這兒，已看了許久。

        石意師父與長山目光相對，并沒有移開，而是沖他緩緩搖了搖頭，仿佛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么。

        長山微感詫異，不確定周石意向他傳遞什么，不容他細(xì)想，很快天上的動靜又轉(zhuǎn)走他的注意力。

        頭上烏云翻滾，卻并不降雨，饒是何桓將手中的“風(fēng)吹鈴子”換成了“滴水鈴子”，誦經(jīng)禮誥得口干舌燥，仍不能引天公作美，很多弟子又趴伏下去，癱成一團(tuán)軟泥。

        眼見夜幕降臨，誰也沒料到，一場法事，會延續(xù)一個白晝，興致再昂揚(yáng)，斗志再堅(jiān)定，也畢竟是群半大孩子，慢慢地，何桓放緩了動作，也不再搖鈴。

        長山眼角余光瞟向沙漏，壬戌時即到，賭一半可能吧！

        他拉動機(jī)括，眼角迸出電光火石的瞬息，琴上彌漫輝光，口中喊道：“去！”手撥琴弦，琴音大震，從四面八方傳出，又像四面八方傳來。

        所有人懵懵如初醒，首先看到的是光束從長山的琴上奔出，隨著聲音擴(kuò)大，搖擺起舞，升上天空，過了一會兒，一個歪歪曲曲的“愿”字出現(xiàn)所有人頭頂。

        有人“噗”地笑出聲：“要是寫字有用，咱們還在這兒干嘛？何不坐在閬苑庭每人寫上一天？”

        無人回應(yīng)，但大部分人心里都這么想。

        卻聽身后有人大叫一聲“好”，眾人回頭，詫異地看見他們的大師父戊修道人背手臉朝天，臉上露出罕見的滿意神色，“言靈術(shù)，很好！”

        長山得到戊修的鼓勵，手指急急撥動，讓天上那個“愿”字，更大更亮，飄向遠(yuǎn)方。

        很快，眾人就看到遠(yuǎn)方天空烏云滾滾，電閃雷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看得并不真切。

        戊修邁步到前方，直到山體邊緣，揮手一掃，一抹如同湖面的倒影出現(xiàn)人們眼前，倒影里，正是遠(yuǎn)方的情形。

        這時眾人清楚地看到，遠(yuǎn)方切切實(shí)實(shí)下起雨來，更奇怪的是，那雨仿佛通人性，專程繞開了十釋山范圍，只在一個地方規(guī)規(guī)矩矩緊密鑼鼓地進(jìn)行。

        弟子們都以敬佩的目光投向長山，連何桓也甘拜下風(fēng)地朝長山拱手，只有一個人，無半點(diǎn)喜悅之情。

        那就是立在戊修身后臉色蒼白的周石意，他幾乎是用驚恐的目光眼看著一切發(fā)生。

        可惜所有人都沉浸在祈雨成功的歡喜里，無人注意到他的異常。

        就在眾人以為法事圓滿結(jié)束之際，戊修下了一道新命令：

        “接下來，大家繼續(xù)守夜，看看這場雨落到何時。”

        倉窖門被推動，外面人“咦”了一聲，并沒有推開。

        “張勝男，你到底想怎樣？趕快把她們?nèi)齻�放了，是師父讓我來的。”

        蹲在角落里不知在搞什么的身影回轉(zhuǎn)身，聲音遲疑：“是哪個師父？”

        外面回答：“還能是誰？戊修大師父唄。”

        勝男搖搖頭，“不會是他，要是他，你肯定來不了。”

        外面便沒聲音了。

        過了一會兒，以為走了的人，聲音再次響起，這個平日視勝男為跳蚤的趾高氣昂之人，聲音里竟多一分求和的意味。

        “張勝男，我跟你賠禮道歉好不好？”

        勝男還沒有反應(yīng)，角落里三個人就激動起來，“雪翎！不要跟她道歉，她壞得很！”

        好似眾人呵護(hù)在手心里的寶貝說出“抱歉”兩個字都是遭受莫大委屈，足以讓人心碎而亡。

        勝男托著腮，就看著里外兩撥人演戲，沒一會兒打起了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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