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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貍貓


泉眼——

        “喂,你去哪了?”陶玉叫住走進來的人。

        她又一身臟兮兮的,不知到哪個泥堆里打了滾,聽到陶玉叫她,也不回應,沖進泉眼池子里狗刨了幾下,算是洗了澡,上岸衣服也不換,就躺上草席子一動不動。

        陶玉到嘴邊的數落改了道,靠近一點,“剛人來借水,你人不在,我就答應了,跟你說一聲,免得又說我們私下辦事不知會你。”

        又長吁短嘆:“火這么大,他們都往山下跑,跑著跑著就跑回家了吧?張勝男,做人可得一碗水端平,憑啥不把長山拖進來?現下人走了,你又這幅要死不活的樣子,裝給誰看啊?”

        躺著的人抓了抓屁股蛋,順帶擰了一把褲子上的水,往后甩去。

        陶玉眼疾手快躲開。

        “看。”離她們十步遠的呂木靈忽然指向天上。

        冰雪法界緩緩降臨,將她們所在的囚禁法界罩在里面,于是她們看見外面的樹木野草山石迅速結上一層霜,而以她們腳前為線繞泉眼一周的界中界,泉水流淌,青苔叢生,與外面一個數九寒冬,一個陽春三月。

        更奇特的是,這頂界中界,要是沒有外面的冰雪作對比,幾乎看不到,外面的人也來去自如,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比如來調水的人。

        這樣的法界,并不是為了地界而存在,也不是為了囚禁拘束而存在,它是純正的保護法界,令界內的生靈不枯竭,泉水不斷流。

        陶玉和呂木靈終于確定,這火燒不到泉眼來了,風水寶地算是保住了,便大松口氣,陶玉回頭呼喚涼棚下躺著的人:“喂,火滅了。”

        她還是一動不動。

        陶玉眼珠一轉,高聲道:“快看看那是誰?那不是咱們的滅火急先鋒長山嗎?”

        草席子上的人轉過身,兩團草席子痕跡印在酡紅臉頰,不敢置信的表情是那般呆滯,然后跟觸電一般從草席子上滾到地面,再一骨碌爬起,鞋都不穿往外跑去。

        “你是滾地虎嗎?哎——好歹把鞋子穿上——”陶玉在后面喊。

        山林恢復了平靜。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靜。

        蒼穹化為雪白的罩子,將十釋山當做心愛的法器,扣在了里面。

        法界邊緣,安靜伊始,靜得一片書葉掉地上都聽得見。

        七月流火的時節,四周卻是冰天雪地,此等奇景,令十釋山上那些最聰明的人嘆為觀止。

        他們站在法界邊緣看了一會兒,確定任何生靈插翅也飛不出這法界。

        有名弟子發出驚呼,眾人圍了上去。

        “嗐,還以為什么,乙妹,你別怕,是只死鳥而已。”

        “它怎么會死到這兒?”

        “火勢太大,來不及飛出去吧。咱們別多想,時間到了,大師父自然就會放我們下山,走吧,去另一邊看看。”

        宋高杰一行人走遠,長山留在了后面。

        他來到鳥尸旁邊,盯著僵硬的雁子看了許久。

        弟子們很有默契地全集中在后山,包括盤踞在前山的金氣訣陣營。

        前山,大師父的氣脈翻滾不歇,如掩藏在地下沸騰的石流,讓任何有知覺的生靈都感受到極深的壓迫,即便身處自己的道場,也無法幸免。

        懸崖上,一群人圍著火堆,商討偷偷為周石意舉行齋儀。

        長山獨自坐在一邊,披頭散發,衣衫不整,默默地焚燒紙張。

        對于他的遭遇,大家有目共睹,特別是第二次,張勝男那怪胎突然冒出來,把他從山道上推下去,幸好人撈上來了,眾人還齊力替他趕走那怪胎,但摔進冰雪浸軟的泥石里的長山,撈起來時面目全非,整個人都呆了——一連承受兩場打擊,這種事要是發生在他們身上,想想就不寒而栗,于是無人去打擾這個可憐人。

        除了宋高杰,這位年長弟子在變數中,不負眾望地扛起了大哥的責任。

        他拿了長山燒的那疊紙中的一張,原以為會看到“九幽脫厄”之類的,沒想上面全是同一行字:昨夜巫山下,雁聲夢里長。

        宋高杰頓時覺得此人這個時候了還悲春傷秋,書生氣委實太重,便玩笑道:“一天洗兩次澡,你也夠倒霉的,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到處都是雪,洗澡很是容易,不需要你再去借水,你也松口氣吧?”

        沒得到回應,宋高杰又問道:“今日回來的時候,那張勝男為何要推你?我聽見她說‘你不是想回去,為什么要回來’,你們之間是不是還有事沒算清?”

        宋高杰這是要徹底和不同道的人劃清界限,他這邊的人,也理應和他共進退,與他人劃清界限,盡管他也有拉不過來又無法劃清界限的人,那就是陶玉。

        長山搖搖頭,意興蕭索,顯然對追究張勝男陷害他一事不感興趣,這時候誰要把他架火上烤,他估計都是幽幽地讓人翻個面,說烤勻了會好吃一點。

        “我不欠她什么。”

        “那就好,日后不必擔心,在我們這兒,大家都像兄弟姐妹一樣相處,我們不會允許今天這樣的事再次發生,別看平日里我不跟女流之輩計較,但要太過分要不是石意師父頭七未過,今日這事我準會為你討一個公道!”

        長山燒完最后一張紙,對充當大哥角色的宋高杰說了聲“謝謝”,大約是真的被宋高杰的說辭打動,他從懷里掏出幾塊石頭,交給宋高杰,“這是她給的,她有不少這樣的東西。”

        算是投誠了。

        宋高杰掂住其中一塊,石頭在夜幕映襯下發出螢火蟲般的光,那光與旁邊的火堆比起來,顯得微暗渺小。

        宋高杰將石頭還給長山,并不是很在意地說:“等到我們拿回泉眼,這樣的東西要多少有多少。”

        水木陣營集中在懸崖,金氣訣陣營匯聚到泉眼。

        兩個陣營一上一下,日常低頭不見抬頭見。

        “師姐說過,只有弱者才會講禮,強者都是直接動手。”陳柯那響若洪鐘的聲音傳出老遠。

        以前還遮遮掩掩和泉眼這邊往來,現下全然不顧及,無外乎就是被贈予了兵器。

        此時陳柯就拿著一條鐵鏈耍得虎虎生威,想必泉眼的鐵匠又打鐵了。

        這么輕易就被收買,不愧是武瘋子。

        路過的水木陣營的人輕微皺眉,視若無睹。

        沒了周石意,每天的伙食都要花費大家不少時間,水木這些人平日十指不沾陽春水,為了不餓肚子,只能傾巢出動,取長補短,群策群力,一去一回,總要跟泉眼處大快朵頤的那幫人撞個照面。

        陳柯的話意有所指,但他們不打算理睬。

        “山山!”

        那怪胎很可能埋伏在山道上,不然為什么總能堵住長山?

        她今日的怪,是懷里那個襁褓——天知道十釋山這窮得米缸快見底的地方,為什么會有一個花襁褓,但她就是小心翼翼像模像樣抱著個襁褓來到長山面前,眼神不懷好意,說出的言語更是五雷轟頂。

        “山山,你的孩子,你不要了嗎?”

        四周鴉雀無聲,眾人在狹窄的山道上努力伸長脖子的同時,她也大方地將襁褓捧到長山面前。

        它四腳朝天裹在花布里,大眼滴溜溜盯著上方,嘴里呼嚕呼嚕,似在討奶,要沒有那花斑短毛,六條胡須,那配合的神態,真說是個嬰孩也不為過。

        可惜它是只貍貓。

        長山皺眉,倒沒像其他人那樣被雷轟得外焦里嫩,他大約成了另一個陶玉,對此人行徑見慣不怪了。

        “師姐,別來無恙?”他行揖禮,“傷可好了?”

        張勝男呆滯了一下,隨后看他的眼神閃閃發光。

        她不答,反倒把襁褓塞得更近了。

        “來,給你。”

        看清襁褓內的一瞬間,長山瑟縮了一下,但他明白,這并非結陣考試當天大鬧的怪物,而是想看他害怕和出丑的把戲。

        迎上張勝男興味盎然的眼,“誰的?”他問。

        “你的呀,人家幫了你,你就把人家忘了?”

        長山沒理她的瘋言瘋語,“誰生的?”

        “你。”張勝男笑瞇瞇道,顛了顛懷抱,“快,叫娘。”

        “咪。”襁褓里發出奶聲奶氣的叫聲。

        “哦,那時聽你在外面話都不說,還以為你傷得很重,如今看來也沒什么大礙。”長山平靜地與她擦身而過。

        “哈哈哈哈——”身后爆發捧腹大笑聲。

        剛走過的人背影僵直,那笑聲在他頭皮嗡地炸開。

        那不是一個人的笑聲,她揪了只山貓,還集結了陳柯他們一起來玩笑他。

        拳頭擰住又松開,松開又擰住。

        這時背后傳來“哎喲”聲。

        長山詫異地回頭,就見適才得意洋洋的人,仰面趴下,摔了個狗啃泥。

        “活該。”與他同行的人都叫好。

        “師姐師姐。”陳柯手忙腳亂地去扶,卻半天沒扶起來。

        趴在地上的人一動不動,看來摔得很慘,襁褓空漏漏散在旁邊,那貓早就大難臨頭各自飛了。

        活該。

        長山心情驟然放晴。

        宋高杰從前山回來,叫停了為周石意設靈堂之事。

        問其原因,他只道:“大師父有大師父的難處,過幾天大家就要下山,何必在這時候多生枝節?再說石意師父終究是師門的罪人,他已自戕贖罪,九泉之下他要是能知道,也不會愿意我們替他過不去。”

        初時聽來,都覺得宋高杰未免太過順從大師父,大師父說風就風,說雨就雨,朝令夕改就得改。而后提及下山,才知道這是從大師父那兒收到風聲,讓他們老實點,時間到了,自然都能回家。

        周石意放火燒山之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說是要讓大家下山,但七月十五一到,自然就能下山,何必用如此極端方式?而且鬧得人心惶惶,每個人都不安寧,都頗有怨言,于是怎么想,過錯都在周石意身上,而不是大師父。

        于是眾人就打消了與大師父作對之心,撤了法壇,只是畢竟那是比大師父更親的石意師父,還是難免偷偷難受,自發地畫了些符抄了些經文,每日燒給周石意,女弟子還做了燃燈,意在照亮黃泉路,但因無法開壇做法,只有放掉。

        可那燃燈一入冰天雪地,無論是水燈還是九幽燈,瞬間被黑暗淹沒,讓人氣餒不已。

        為了取暖,大家不得不時刻圍聚在一起,人員前所未有地集中。

        不過他們在上面抄經文,陳柯就在下面又是唱又是跳,還擺起了流水席,引得他們抄經也不安生,紛紛跑到懸崖邊圍觀。

        “石意師父才走,他們就這么高興,虧得石意師父平日里對他們修金氣訣的還那么看重!”

        “誰說不是呢?還說什么‘大擺宴席,是為石意師父辦喪禮,唱歌奏樂,是為石意師父哭喪哀鳴’,有他們這么辦喪事的嗎?”

        眾人搖搖頭,回去抄經文,心不靜了,有人就提議玩一些文雅的游戲。

        他們擅長術數,于是就玩起覆射。

        覆射是將物品置于碗下,以猜中物名為勝,這個猜并不是瞎猜,而是動用了術數預測,每個人擅長的術數不一,猜的過程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這便是游戲的樂趣所在。

        長山的命中率最高,可謂次次猜中。

        何桓雙眼放光,原本對于長山的加入,他表現十分冷淡,但看了幾次長山猜中的過程,又忍不住湊過來了:“長山兄可是用了六壬術?”

        長山看了一眼身邊泥石上畫的天地盤,知道瞞不過,便說了關禁閉時戊修讓他研習六壬術之事。

        何桓當即神情微變,“前一陣,大師父讓我研習太乙神數,太乙神數是天元占術,你的六壬術是人元占術,‘天地人’三元占了兩元,定有人還學了一門地元占術,那人是誰?”

        何桓看了一圈周圍,大家都拿書的拿書,提筆的提筆,再不就是吹笛弄琴的,跟學堂一樣,便搖搖頭:“地元占術是實用之術,這人一定實戰經驗豐富,他不在我們之中。”

        他走到崖邊,往下打望,“莫非是大師父寵愛的那位師姐?”

        長山想也不想就答:“不會是她。”

        眾人都看向他時,他解釋道:“占術都是大門套小門,星辰套日月,天套地再套人,環環連套,沒有那水磨工夫,是啃不下來的,師姐做事講究快,不愛這些啰里啰嗦的。”

        何桓大吃一驚,仿佛遭遇奇恥大辱,“這樣的學問,在她眼里竟是啰里啰嗦的等閑之物?”

        搖了會兒頭,決定放棄去理解一名怪胎,他道:“好吧,不是她,那會是誰?”

        “你呀,就是書讀太多,把腦袋塞住了,這不明擺著嗎?”敢這么譏諷天之驕子何桓的,也只有率先霸占了“天驕”之名的宋天驕了,何桓和宋天驕,一個矮,一個瘦,倆人在一起才總被當兄弟,平日也時常拌嘴。

        何桓不高興道:“那你說是誰?”

        宋天驕一手拿書,一手拿折扇,運籌帷幄的樣子,“陳柯出身武學之家,雪翎曾說他從小跟著父母走南闖北,才有機緣遇見大師父,見識比一般人多,我要是大師父,必定將地元占術傳授于他,只有那要死腦筋去記的,什么‘大周期,小周期,二十四年轉一周,七十二年游三期’,才會給你這種成天撥算盤珠子的書呆子。”

        何桓聽慣了宋天驕的揶揄,沒有惱色,還一派從容淡定:“滴水鈴子變幻算珠,這等巧思的確讓人佩服,我要施法前,拿著鈴子一算,哎,今日不宜做法,收了就是,就看著你們沖前面,我就在后面跟著,省時又省力。”

        宋天驕罵道:“就想著機關算盡,也不怕誤了你這呆命要說這個‘算’,人心不見得比天命好算,人心叵測,看不見摸不著,你那算盤功夫差遠了,所以這人元占術自然得給通曉人情世故的人。”

        何桓道:“你干脆把人名字報出來得了,你說是不是,長山兄?”

        何宋二人打嘴巴仗,長山聽得正入神。

        相生與相克總連接在一起出現,事實上相生是相生,相克是相克,何桓修水氣訣,宋天驕修火氣訣,水火不相容,這才是世間常態,而石意師父和海引師父二人也是火與水,他們在一起,終究是短暫的,相生才是長遠之道。

        想到這兒,自己就被點名字,長山“啊”了一聲,抬起頭,神色茫然,尤帶郁郁。

        宋天驕性如躁火,最見不得垂頭喪氣,見長山那魂不守舍的樣子,當下心里就罵了聲晦氣,但也知不能怪他,這冰天雪地把人凍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所以才想著熱鬧點。

        宋天驕提議:“要不兩位才子來占一占,咱們此次下山是否順利?”

        何桓畫占盤都用了一炷香的時間,長山卻一動不動,眾人只好等著。

        何桓在泥石上畫好的占盤頗為有料,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眼花繚亂,看了半晌,何桓道:“前方行路難,好在陽不絕,否極泰來。”

        輪到長山了。

        長山讓身邊人退讓一些,用樹枝撥開地面泥沙,露出石板邊緣,雙手扶著石板轉動一刻度,占盤依然保持原位,只有天盤依次往后撥動一位。

        簡簡單單一個“活動占盤”,充滿新穎巧思,光起占過程,就比何桓省了老大功夫,誰更優秀,一目了然。

        “不愧是長山。”周邊人不住稱贊。

        但長山盯著占盤,久久不說話。

        “怎么了?看出什么來了?”

        看見占盤的第一眼,答案就有了。

        但起占人眼神充滿困惑。

        卦上所有的生機都被墳墓困住,導致一點生氣都沒有,這個卦有個名字,叫“四墓覆生”——一聽就不是什么好卦。

        再看發用,木生火,相生本還好,只不過這時偏偏出現“木”,就跟自己所在的水木陣營脫不了干系,“木”被頂上第一傳,后面還有兩傳,往往就是后面事情有變,而下山在即,沒事才是真正的好事。

        最后看全盤,倒是有一條出路,也是唯一的出路:后退。

        長山忽地用樹枝抹亂盤面泥沙,“這課我看不好,就以何桓的為準吧。”

        這就是認輸了。

        眾人老大失望,剛還覺得長山有奇思淫巧,此時又覺得不過爾爾,倒是一邊的何桓臉上難掩喜悅之情。

        宋高杰適時出來打圓場:“何桓和長山你們倆腦子好,天元和人元要記憶的多如牛毛,大師父就交由你們,不同的人學不同的技藝,大師父真是用心良苦。”

        話剛落音,他就注意到撥弄樹枝的長山停止了動作,臉上露出不敢茍同之色,都不帶遮掩的,他便饒有興趣地道:“有別的看法,可以說出來聽聽,只要有理,就請說出來,長山,在我們這兒百無禁忌。”

        “好。”長山放下樹枝,拍了拍衣袍立起身。

        “不斷傳授我們東西,教我們學問,也不管我們能不能學會,只追求量,不求理解,就像往我們喉嚨里強塞東西,也不管我們吃不吃得下去,和‘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的君主愚民之策本質上就沒有區別,打一巴掌,給一點甜頭,這樣的道業傳授,我看不要也罷!我們是人,并非掌心玩物!”

        長山慢慢卸掉振臂疾呼的姿態。

        圍在身邊的每一張臉,都是驚奇的模樣,為他大逆不道有為倫常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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