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溫寧
溫寧醒來的時候,大腦還一片混沌,眼前是空茫的白。她用了幾個呼吸才逐漸恢復了焦距,耳膜卻嗡嗡作響。
很多人在她周圍忙碌,她看不太清他們的表情,但這些人的聲音似乎有些焦急。溫寧嘗試著想要動動手腳,卻發現自己的身體被皮帶捆扎的相當牢靠。這種情形哪怕是一向淡定的溫博士也有些緊張。她努力回憶,試圖在腦海里挖掘出能讓她快速理解此時形勢的記憶。
但是沒有。
如果問她能想起什么,最后的記憶停留在實驗室里,她和研究員們在最后校核參數,準備進行第四次實驗。原本有問題的步驟已經過計算修正,繆子的初始速率已經在強磁場中降至可控的范圍,排除所有干擾,如果實驗結果仍然與理論計算建構的標準模型有沖突,那么是否暗示著,在我們身邊存在著現有理論之外的東西?
要知道她的小寶貝——繆子(宇宙射線中發現的微觀粒子),對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可是十分敏感的。
溫寧眼神凝滯的盯住天花板,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對周遭的環境無知無察。所以也就沒能注意到,旁邊醫生打扮的男人言辭里的惶恐不安:
“沒、沒事了。人救回來了,沒死……校長我看咱就別繼續了吧,可別到時候真的弄出人命,孩子家長那邊……”
被叫校長的男人面上是溫良的笑臉,可看向房間中央的目光卻透出涼寒:
“怕什么,這些小孩兒都是家長自己哭著求著送來的,也都簽過協議。他們自己清楚的很這些小畜生們都是什么德行,管不了才送來這里。沒關系的,出了事有我擔著。放心吧,只是電一電,休克了也能救回來,外表更是看不出問題的,繼續吧。”
男人儒雅的長相配上溫和有磁性的嗓音,像是一顆定心丸,喂進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嘴里。說話的人面上的驚惶退去,想到了什么,也賠上笑臉:
“行,那就全聽您的。”
他回頭,看了眼躺在那里表情呆滯的少女,輕輕嘀咕一句:“沒見過這么倔的,小丫頭挺能耐,折騰這么久也沒見哭鬧服軟,像她一樣的哪一個不是早都嚇得嗷嗷哭嚎。”
但是這小女孩的反應實在是有些奇怪。被送進來的時候瞪著要吃人的眼睛,說出來的話簡直刷新了眾人的三觀,他們想不到那么難聽的話竟是從一個花季少女嘴里說出,最市井的潑婦聽了都要自愧弗如。
溫寧自顧自想著事,突然眼前一花。意識回籠,有人伸手在她面前晃,頭頂一束白光突然直直的落下來,罩在她頭頂:
“童晨晨!”有人粗聲惡氣的沖她咆哮,唾沫星子濺出三尺遠。
思路被人打斷,溫寧不悅的瞇起眼睛。但是久違的鄉音還是令她莫名熟悉,她已經挺久沒聽到別人說中文了,帶點北方兒化音,勾起血脈里的親近。
對方見她皺眉,對點名毫無反應,音量又拔出一個高度:
“童晨晨,知道你錯哪兒了嗎!”
“……叫我?”
溫寧再迷惑也意識到對方是在和她喊話,一開口卻發現自己啞的不行,最原始的感官突然松動,溫寧感到無比焦渴,像是含著整個撒哈拉沙漠。
對方似乎也愣了一下,對著意料之外的平靜語氣,再吼出來的聲音便有些疲軟了:
“不叫你叫我?別給我整這套,知道錯了沒,以后還沉不沉迷游戲了!”
生理性的不適壓住被人無端斥罵出的怒火,溫寧皺眉舔了舔干澀的唇,又空咽了一下:
“我不玩游戲,我需要水,請給我一杯溫水,謝謝。”
“……”
男人又是一呆。他剛聽到了什么?小姑娘是不是說了敬語?請?
這一刻,站的稍遠些的人也覺察到了異常,紛紛看向躺在儀器上的女孩,表情古怪各異,卻又齊齊覷著院長臉色,一副為他馬首的德行。
院長似乎也有些意外,他眉皺幾秒,又松開,示意旁人解開綁縛在女孩兒身上的皮帶。然后端著一只紙杯,走過去,然后伸手輕輕拍了拍女孩兒的肩膀:
“乖,喝吧。”
抹了發油的背頭一絲不茍的向后,鼻梁上金絲眼鏡折出的冷光,明明生的一幅儒雅文人皮相,溫寧卻莫名想到某基金會長,舔著發福肚腩和油汪汪的臉的模樣。這一聲“乖”更是讓人背脊發毛,遍體生寒。
溫寧心中卻警鈴大作。
“晨晨?”院長五官松動,扭出一個溫和的笑,他語氣貌似關切的問她:
“怎么了,還好么?”
“……”
溫寧不答話,疑惑不減反增:童晨晨?這是誰?和她有什么關系?為什么這么叫她?她是溫寧,是一名理論物理學家,就職于費米國家實驗室,是實驗室里最年輕的華裔學者。專注于暗物質本質、重子物質起源的研究,試圖解釋宇宙物質與反物質的起源。
“還好。”
溫寧不動聲色。她不想向眼前的人發問,直覺自己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少女說她還好,這件事本身就不太好。
院長繼續追問:“還記得之前我們在做什么么?”
溫寧頓了兩秒,搜索記憶卻一無所得,她輕輕搖搖頭,卻感到一陣缺氧帶來的眩暈。
院長的表情有一瞬的愕然,卻被很好的掩飾住:
“你生病了,剛剛我們在對你進行治療,怎么樣,有點印象了沒有?”
溫寧依舊搖搖頭。
自從固定住她手腳的皮帶被解開后,周圍的人看向她的目光里滿是戒備,仿佛她解開鐐銬的怪物。
這種不友善的目光溫寧可太熟悉了。
年輕、華裔、女性……在她所在的地方,任何一個標簽都能給人帶來無盡非議,更何況它們連起來,通通綴在溫寧博士的名字之前。
見她沒有反應,院長終于發話了:“那今天的治療就先到這里吧。”
他出聲打斷了其余幾人的眼神交流,又深深的看了企圖站起身的溫寧一眼。
不等溫寧消化這個令人不舒服的眼神,周身涌起更大的不適。她嘗試著向前邁步,可下一秒整個人就不受控的撲跌在地上,發出沉悶聲響。
溫寧痛的“嘶”了一聲。周圍幾人面面相覷,卻沒有一人上前攙扶。
溫寧在爬起身的時候,終于意識到有什么地方不對了。
她怔愣的盯著自己正撐住地面的手,十指纖長,如削蔥根,沒有半點不完美。這是一雙頂好看的手。
卻不是她的手。
溫寧的手不好看,甚至可以說相當丑陋。那是在一次實驗事故中,被失控的激光灼出大塊的凹凸,像是赤紅斑駁的老樹枯皮。
饒是處變不驚如溫寧,這一下也被自己嚇得不輕。
她死死的盯住自己的手,握緊松開復又握緊,然后依次比出一二三四來。這幅樣子落在周圍一直關注著她的幾人眼里,活像一個精神病。幾人又是一陣眼神交換,都在旁人的眼里讀出自己所想:
臥槽,這小孩兒怕不是剛剛給電的,傻了吧……
溫寧就在眾人各異的表情里掰了半天指頭,站起來之后依舊對著手指意猶未盡。她看到一旁的白墻貼著面鏡子,吞咽了下,然后無比艱難的走了過去。
她走的不快,落下的每一步都踐踏著前二十八年立起,而今卻稀碎一地的三觀。
鏡子里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從鏡面開始,內外世界完全對稱,此時此刻就像一個巨大的諷刺。
溫寧對于對稱平衡有種近乎病態的迷戀。不只是她,她知道很多同僚在學術上,都有一些這樣那樣的癖好,像是強迫癥根植骨血。
無論數學公式、化學方程還是她鉆研的粒子物理,溫寧能在對稱里發現美,看到規整的公式時,會產生發于心底的悸動。她母胎單身,曾經一度覺得這種感覺就是心動。所謂愛情也不過就是如此——自我犧牲,無私奉獻,絕對忠貞。她曾覺得將畢生精力獻給科研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她覺得自己這種幸福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某天死亡來臨。
可偏偏她研究指向的,卻是不對稱,不平衡。
就像造物主的一個玩笑。空間上的不對稱,時間上的不對稱,就連萬物終焉的鐵律也更傾向于不對稱、不平衡。可視宇宙根本不是精準的方圓,它更類似有人隨手涂抹上去的一筆,自由而隨性——宇宙初始正反粒子的數目都是不對等的。
這件事曾讓十幾歲的少女溫寧崩潰痛哭。
可這一刻,溫寧寧愿打破規律,寧愿不對稱不平衡,寧愿鏡子無法映射客觀存在。
她在鏡子前面站了太久太久,久到身后有人出聲喊她名字:
“童晨晨。”
哈?童晨晨?學識和教養讓她說不出什么難聽的話,但這一刻溫寧真的很想罵人了。
身邊幾人卻會錯了意,他們都以為童晨晨被自己鏡子里的狼狽模樣嚇到。
小孩剛被家人送來的時候,有著漂亮精致的臉蛋。挺翹的睫毛,微揚的眼梢,清瘦的鼻和小巧的唇珠。長直黑發高高地梳在腦后,晶亮的眼眸里有著少年人特有的朝氣。
而現在……
鏡中女孩兒發絲凌亂,眼里浸著血絲,嘴角依稀還掛著抽搐時淌出的白沫。最明顯的卻是她的臉,有剛剛被人掌哐出微腫的紅痕。看起來實在有些猙獰。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最是愛美,把她弄成這樣的幾人面面相覷。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童晨晨又要大鬧一場,各自戒備的時候,童晨晨卻沒有撒潑打滾。也不怪這群人警惕,要知道剛剛他們三五人齊上,都差點沒能制住發狂的少女,按住她的幾人都掛了彩,被少女在胳膊或者臉上撓出一道道紅痕。
童晨晨只是失魂落魄的站著,整個人都蔫巴巴的,像是遭受了多大的打擊。她眼神空茫,目光落下卻沒有焦距,像是失去全部精神氣。
這應該是他們青少年矯正中心建校以來,成果最顯著的一次治療了。剛剛被綁在電椅子上的時候還是混世魔王,再站起來已經人畜無害了。
院長低下頭,跟身旁的人輕聲說了幾句什么,那人離開了房間。沒多久功夫,便叫來一個和她年紀相仿女孩。
“你先把她送回宿舍。”
被叫來的女孩叫季柔。她和童晨晨同是a大附中的學生,但大她一屆,也比她早來許多。她已經在這里治療了一個月的時間了。季、童兩家人似乎認識,當初就是季媽媽介紹童媽媽把女兒送來這里戒網癮的。
季柔臉都沒敢抬起來,鐵門上紅彤彤的“診療室”三個大字,讓她心驚膽戰。好在不用進去,她抖抖索索的答應下來,剛剛在自習室被人叫出來的時候,她嚇得水筆都握不住,幾乎當場就要哭出來。
直到房間的大門打開,熟悉的身影從里面走出來,季柔才稍稍放下點心。晨晨竟然真的也來這里了,還是那個一進來就直接“上椅子”的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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